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29/36页)

“记住我的话:哪怕神父给我一百万卢布,我也不会伸手去接,宁愿这一百万卢布烂掉。他是个可怕的人物。”

叫人毛骨悚然的可怖的谣言,转眼之间就传遍了全乡,可是谁造的谣言却无从得知——会不会就是执事这句叫人猜不透的话以及他拒绝接纳死者的这种行为引起的,或者是另有神秘的出处。人们嘴上在谈谢苗,谈他的突然惨死,可心里却在想着神父。他们自己也莫名其妙,为什么偏偏想起神父,为什么偏偏想看看他会干出些什么事来。瓦西里神父前来追荐亡魂时,面如缟素,心里在沉重地转着模糊不清的念头,但是嘴角上却挂着微笑,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人们在他面前让出了宽宽的一条路来,直到他走过后很久,还不敢站到他踩过的地方去,仿佛他那双沉甸甸的大脚留下的脚印在看不见地燃烧。人们不由得回想起了那场火灾,久久地议论着这件事,不由得回想起了被活活烧死的神父妻子,想起了她的儿子——那个等于没有腿的白痴。虽说大家议论时,讲的都是平平常常的话,而且都很泰然,可是在这些话后边,却全是螫人的恐怖的利刺。有个女人出于一种强烈而又模糊的怜悯,失声痛哭着走了。余下的人久久地望着她抽搐的背影,然后相互看也不看一眼,就默默地四散回家。大人惶惶不安的情绪感染了孩子。孩子们一等天黑就聚集到打麦场或后院里,忽闪着睁得大大的黑眼睛,讲着鬼故事。虽然他们所熟悉的、愠怒而亲切的声音早已好几次唤他们回家,可他们却仍然下不了决心把光脚丫子从身底下抽出来,穿过透明而吓人的黑魆魆的夜色奔回家去。在安葬前的两天内,人们络绎不绝地去吊唁死者。由于天热,死尸很快就发黑,膨胀了起来。

在安葬前的那两天夜里,土地蒸发出叫人难受的热气。干燥的草地上仍然没有一滴露水,草已被白昼的烈日烤得开始枯焦了。天上虽然没云,却十分昏暗,连稀疏的星星也晦暗地、乍明乍灭地闪烁着,只有螽斯从不停歇的单调的鸣声笼罩着万汇。瓦西里神父第一天夜里作完追思祈祷,走出丧家的茅舍时,天已经黑了,早已入睡了的街上没有一星灯光。天气闷热得难受,神父摘下了宽檐的黑帽子,慢慢地走着,他的脚像是踩在柔软的毛茸茸的地毯上,没有一点声音。可后来,与其说是凭听觉,不如说是出于越来越强烈的惊恐(他跟乡里所有的人一样,打莫夏金暴死那一刻起,就一直被一种惊恐不安的感觉缠绕着),他猜到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有个人在跟踪他。他回过头去,果然看到有个又黑又高的人正尾随在他身后,一眼就可看出,那人为了和神父慢吞吞的步子保持一致,也放慢了脚步,但那人究竟是谁,却看不清。神父立停下来,那人没料到这一着,又往前走了几步才停住脚,急忙往后倒退了几步。

“谁?”瓦西里神父问。

那人一声不吭。后来,他突然转过身去,不再放慢脚步,而是撒腿往回走去,片刻之后,暗夜就把他吞没得无影无踪了。

第二天夜里,又发生了同样的事。那个又黑又高的人一直尾随神父到他家的栅栏门口。不知为什么,根据那人的步态和强壮的体态,神父觉得这人是执事伊凡·波尔菲雷奇。

“伊凡·波尔菲雷奇,是您吗?”神父喊道。

那人没有回答,掉头就走。可是当瓦西里神父已经脱掉衣服,准备睡觉的时候,却有个什么人轻轻地敲了敲窗户。等神父开门出去,四周连个人影也没有。“他干吗要像个恶魔似的窜来窜去?”瓦西里神父不高兴地想道,便跪到地上作长祷。祈祷使他忘记了执事,忘记了惊恐地笼罩着大地的黑夜,也忘记了他自身——他为死者祈祷,为死者的妻儿祈祷,祈求上帝把洪佑赐予大地和苍生。于是在阳光绚烂无底的深潭中,隐约缥缈地呈现出一个崭新的世界,这世界已经不是尘界的了。

在他祈祷的时候,白痴从床上爬了下来,声音很响地挪动着两条已经有了一线生机但还是孱弱无力的腿。打从开春起,他就会爬了。瓦西里神父已不止一次回家时看到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门坎旁边,活像一条守在上锁的大门边的看家狗。这会儿他正朝洞开着的窗口爬去,爬得很慢,很吃力,全神贯注地摇晃着脑袋。他爬到窗跟前,用两只膂力和握力都挺大的手攀住窗子,把身子拽了起来,忧郁而贪婪地凝视着黑洞洞的夜色。他在倾听着什么。

乡里在礼拜一,也就是在圣灵日(26),安葬莫夏金。那天一开始就有不祥的异象,仿佛自然界也在以其沉重的无形的混乱来回答人间的混乱。打一大早起就燠热异常,眼看着青草仿佛被烈火烤灼似的卷拢了边,迅速枯萎下去。没有光泽的、稠密的穹苍可怕地低垂在地面上,湛蓝的天空变得浑浊不清,好似布满了一条条细细的血丝,渐渐转换成了紫红色,泛出金属的反光和闪色,稍有什么声音天空就发出很大的回响。巨大的太阳炽烈地燃烧着,天地都发烫了,可奇怪的是,太阳的光线纵然强烈,却看不到晴天随处可见的清晰、宁静的影子,仿佛在太阳和大地之间蒙着一层虽然看不到、却非常厚实的帷幕,把阳光都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