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27/36页)
夜在拿钟逗乐。它一把揪住肥头胖耳的低沉的钟声,发出咝咝声和唿哨声,把钟声团团围住,将它撕成碎片,掷向四方,要不就用力把钟声往旷野上滚去,把它埋在雪堆里,然后侧着脑袋,倾听着动静。当响起另一下钟声的时候,不知疲倦的、凶狠的、像恶魔那么狡狯的夜,又扑上前去把它截住。
“爸——爸!”白痴吼着,把剪刀咣当一声撂到了地板上。
“你干吗?……瞧你,别害怕。”
“爸——爸!”
屋里一片沉默,只有暴风雪在呼啸,在恶狠狠地咝咝叫着,还有钟在低沉地、凝滞地敲响着。白痴吃力地转动着脑袋,两条细小的死腿(他的脚趾是蜷拢的,脚掌因为从未落过地,皮肤很细嫩)微微蠕动着,徒劳地想拔腿逃跑。他吼道:
“爸——爸!”
“好啦,别喊啦。听我给你念一段。”
瓦西里神父把书翻回到前一页上,像在教堂里讲经一样,用严峻而又矜持的声音念了起来:
“‘耶稣过去的时候,看见一个人生来是瞎眼的……’(20)”
他举起一只手来,脸色煞白,瞥了瓦夏一眼。
“你明白了吧!生来是瞎眼的。从没见到过太阳,没见到过亲戚朋友是什么模样。一出世,黑暗就把他团团围住了。多么可怜的人!一个瞎子!”
神父的声音里响彻着坚定的信仰以及极度的怜悯所激起的狂喜。他用含着淡淡的笑意的目光,默默地望着前方,仿佛他不想跟这个可怜的人,这个天生的瞎子分手;那瞎子看不到这个朋友的脸,怎么也没料到主的恩佑已近在咫尺。是的,是恩佑,也是怜悯,怜悯!
“当——当!”
“儿子,你再听下去:‘门徒问耶稣说,拉比(21),这人生来是瞎眼的,是谁犯了罪,是这人呢,是他的父母呢。耶稣回答说,也不是这人犯了罪,也不是他父母犯了罪,是要在他身上显出上帝的作为来。’(22)”
神父的声音越来越高亢,隆隆地充塞了整个光秃秃的房间。他的宽广的声音渗透到了微弱的咝咝声、簌簌声和呼啸声中,渗透到了钟声之中;钟已呛得喘不过气来,悠悠的钟声被撕成碎片,在各处飘零。神父像火一般热情的声音和他炯炯发亮的眼睛,再加上喧闹尖利的风声和当当的钟声,使得白痴转忧为喜。他拍打着自己的两只招风耳朵,哞哞地叫着,两条浓稠的口水好似两条肮脏的小河,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流去。
“爸——爸!爸——爸!”
“你听着,听着。‘趁着白日,我们必须作那差我来者的工,黑夜将到,就没有人能作工了。我在世上的时候,是世上的光。’(23)直到永远,直到永远!”神父朝着夜和暴风雪狂热地发出胜利的呐喊,“直到永远!”
教堂的钟在召唤着迷途的人,但是它那衰老的声音却在为自己的孱弱而哭泣。夜骑在黑乎乎的、瞎眼的钟声上,摇晃着身子,唱道:“他们只两个人,两个人,两个人!”然后又飞驰到房子跟前,擂着门窗,厉声号叫道:“他们只两个人,他们只两个人!”
瓦西里神父隐约地听到了这号叫声,便严厉地问白痴道:
“你叽里咕噜些什么?”
但是白痴一声不吱,于是瓦西里神父又狐疑地瞥了他一眼,继续往下念道:
“‘我……是世上的光。耶稣说了这话,就吐唾沫在地上,用唾沫和泥抹在瞎子的眼睛上,对他说,你往西罗亚池子里去洗(西罗亚翻出来,就是奉差遣),他去一洗,回头就看见了。’(24)”
“就看见了,瓦夏,就看见了!”神父威严地喊道,霍地站了起来,快步在屋里转着圈子。后来,他在屋中央站停下来,放开喉咙吼叫道:
“上帝啊,我信仰你!信仰你!”
随后又静了下来。一阵狂笑声打破了寂静,猛击着神父的背部,神父吓得赶忙回过身去。
“你怎么啦?”神父惊恐地问道,往后退了一步。
白痴在笑。莫名其妙的不祥的狞笑,把他那张呆滞的大面具撕裂了开来,一直裂到耳根,从这道宽大的裂口里,不可遏止地冲出一阵莫名其妙的、跳跃不已的狂笑:“咕——咕——咕!咕——咕——咕!”
十一
圣三主日(25)要到了。这是春季的一个光明、欢乐的节日。节前家家户户都要在走道上撒红沙。可以取到红沙的坑有好几个,全在离兹纳缅斯克乡两俄里远的一座低矮、繁茂的白桦、白杨和橡树的残林内,由于这个乡的农民多年来一直在这些坑里挖沙,所以坑都很深。虽说还只是六月初,可是草已长得齐腰高了,把苍润华滋、长满绿油油的大叶子的灌木丛遮没了大半截。这年花开得非常茂盛,蜜蜂从四面八方飞来采蜜。就算在深坑的坑底,尽管沙土不时从坑壁上崩塌、滚落下来,却仍能清晰地听到蜜蜂均匀的、热闹的营营声,还可闻到柔和的野花香。已经有好几天了,一直像要下一场雷雨,而且已经可以感觉到雷雨了。白天火伞高张,没有一丝风,夜里又闷又热,没有一滴露水,这表明一场暴雨正在酝酿之中;牲口被酷热折磨得痛苦不堪,昂起脑袋,哞哞地祈求着雷雨。人也感到闷热,但同时又感到高兴。静止的空气压迫着万汇,某种令人不安的东西促使人们去行动,去前言不搭后语地高谈阔论,去放声大笑,无缘无故地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