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26/36页)

“砰!”燃烧着的枯枝发出开枪般的响声,瓦西里神父打了个抖,眼睛从洁白的书上抬了起来。于是他看到了光秃秃的墙壁、结满霜花的窗户、夜的灰蒙蒙的眼睛和拿着剪刀发怔的白痴。但是这一切都像幻影一般一晃而过,他重又低下头去看书,于是在他眼前重又展现出那个神奇的不可思议的世界,爱的世界,怜悯的世界,作出美好牺牲的世界。

“爸——爸!”白痴喃喃地喊出了这个不久前才学会的称呼,同时蹙紧眉头,气呼呼地、惊恐地望着父亲。

可是那个人没有听见,仍然一声不响,他的明亮的脸上充满了灵感。他在做着奇妙的梦,那梦是疯狂的,像太阳一般光明;他信仰上帝,那信仰像殉教者的信仰一般至诚,这些殉教者步入烈焰熊熊的火堆时,如同登上快乐的卧床,在临死前还不停地赞美着天主。他爱上帝,他的爱像这位主宰的爱一般强烈,一般不可遏止,可是这位操生死之权的主宰,并不知道凡人的爱是软弱无力的,并不知道这种可悲的状态导致了多少痛苦。然而他是快乐的,快乐的,快乐的!

“爸——爸!爸——爸!”白痴又喃喃地叫了两声,仍然没有得到回答,就又拿起了剪刀。但是他很快就把剪刀撂下了,瞪着呆滞的眼睛,竖起招风耳朵,耐着性子捕捉那些狂奔着的音响:簌簌声、窸窣声、呼啸声和口哨声。还捕捉着大笑声。夜在嬉闹。它坐在没有盖好屋顶的圆木屋架上,摇晃着身子,一不留神,砰的一声跌到积雪的地板上,便鬼鬼祟祟地溜到屋角,掘起坟墓来,给别人掘墓,给别人掘墓。而且一边还唱着:“给别人掘墓 ,给别人掘墓 。”后来,它展开灰色的巨翼,快活地腾空而起,俯瞰着下界;随即又像一块石头一般轰然坠地,翻了几个滚,呼啸着,尖叫着,飞快地穿过结满霜花的屋架上的黑魆魆的窗洞,冲出屋去,去追逐雪花。雪花吓得面色惨白,弯着身子,噤若寒蝉地拼命逃跑。

“爸——爸!”白痴高声喊道,“爸——爸!”

那人终于听到了,抬起了头来,他的长长的头发灰黑相间,挂在脸上像是暴风雪和夜遮蔽了他的脸。刹那间,他看到了光秃秃的墙壁和白痴凶狠而又惊恐的脸,听到了肆虐的暴风雪尖厉的呼啸声,于是他的心灵中洋溢着一种摧肝裂肺的狂喜。那件事要发生了,不,已经发生了!

“瓦夏,干吗?怎么不糊盒子啦——糊呀!”

“爸——爸!”

“干吗不定心?暴风雪?是的。是暴风雪。”

瓦西里神父贴着窗子向外望去,他的眼睛正好看到灰蒙蒙的夜的那只眼睛。他惊讶而又愤慨地嘟囔道:

“他怎么不敲钟?要是有什么人在旷野里迷路了,怎么办?”

夜哭泣着说:“在旷野里,在旷野里,在旷野里!……”

“瓦夏,别咋呼。我上尼康那儿去一次。马上就回来。”

“爸——爸!”

门砰地打开了,放进了好些声音。那些声音站在门口,踌躇不前,生怕有人会发现它们,可那儿一个人也没有。屋里明亮而又空虚。它们便一个跟着一个偷偷地向白痴跟前走去,有的在地板上走,有的在天花板上走,有的在墙上走。走到他跟前后,它们便端详他的野兽一般的眼睛,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咯咯地笑着,然后就嬉闹起来。越闹越欢,越闹越凶。它们跳跳蹦蹦地互相追逐,乒乒乓乓地摔倒在地上;它们又跑到隔壁那间黑屋子里去,不知它们去干什么,只听见它们在厮打、哭泣。可偌大一幢房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明亮而空虚。一个人也没有。

“当——当!”从空中的什么地方降下了第一声深沉的钟响,驱散着那些吓坏了的微弱的声音。“当——当!”飘来了第二声钟响,声音嘶哑、凝滞,而且支离破碎,狂风转眼之间就灌满了钟巨大的嘴巴,呛得钟喘不过气来,哼哼唧唧地呻吟着。

那些微弱的声音全都逃之夭夭。

“我这不是回来了!”瓦西里神父说道。他冻得面无人色,索索地打着抖。又红又僵的手怎么也没法翻动洁白的书页。他朝两只手哈着热气,使劲地揉搓着,一会儿后,又窸窣有声地翻阅起书来,于是光秃秃的墙壁,白痴像假面具一般可憎的面孔,以及均匀而喑哑的钟声,都随之而消失了。狂喜重又在他脸上燃烧起来。快乐呀,快乐!

“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