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25/36页)

起初,许多人听说了神父的古怪行径后,特意赶来看看他,没有一个不感到诧异的。这些前来看看的人中,有的认为神父已精神错乱,有的感动得流泪,但是也有的人——而且这些人为数还不少——心里产生了难以遏止的强烈的惊恐。因为他们从神父无所畏惧的、坦诚的、喜悦的目光中捕捉到了某种似有若无的秘密;这极其隐秘的秘密藏匿在内心深处,充满难以解释的威胁和不祥的许诺。但是没有多久,好奇的人就不再来了,有很长一阵子,教堂在黎明前的黑暗时刻内,又变得空落落的,没有一个人来打扰这两个向上帝祈祷的人的安宁。但是又过了一阵子后,每当神父向上帝呼吁的时候,黑洞洞的教堂里便有人忍不住发出怯生生的叹息。不知是什么人跪伏下来,膝盖碰到石板地,发出了闷声闷气的撞击声。不知是什么人在喃喃地祈祷。不知是谁的手插上了一支新的短蜡烛,这支蜡烛置身在两支高高的残烛之间,宛如一棵亭亭玉立的幼小的白桦置身在被砍伐过的森林之中。

于是一个令人惊恐的、没头没尾的谣言便愈传愈烈了。这谣言无远弗届,只要哪里有人,就传到哪里,而且所到之处,都会在人们心里留下混合着恐惧、希望和企待的沉淀物。人们绝少议论这个谣言,即使议论也含糊其词,更多的只是摇头叹息,可是在距兹纳缅斯克乡一百俄里的邻省,却有一个素来沉默寡言的愚昧的人,突然大声宣扬了一通“新信仰”,随即销声匿迹了。可谣言却不胫而走,像风,像乌云,像远处森林失火时发散出来的焦烟味。

这些谣言最后才传到省城,仿佛连谣言也觉得要穿过热闹的大街小巷上的砖墙谈何容易,会撞痛脑袋的。但是这些赤身露体的谣言,像是被扒光了衣服的小偷那样,毕竟还是混进了城里,沸沸扬扬地说有人自焚了,出现了一个狂热的教派。几个穿制服的人骑马来到兹纳缅斯克乡,可是他们一无所获,所有人家,所有神情淡漠的人,什么也没有告诉他们,于是他们只好返身回去了,马脖子上的铃铛发出一片叮叮当当的响声。

在这次查访之后,谣言反而传得更起劲,更厉害了。瓦西里·菲维伊斯基却我行我素,每天早上仍然去做弥撒。

整整一冬,瓦西里神父总是同白痴两个人,一起枯坐在由松木墙壁和松木天花板筑成的白色的樊笼内,像是被幽闭在一个硬壳内那样,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的长夜。

从过去的生活习惯中,瓦西里神父保留下了对明亮的灯光的爱好,因此每晚桌上都点着一盏大肚子玻璃灯罩的火油灯,发出白色的光焰,把屋里烤得暖烘烘的。窗户全都上了冻,结着一层毛茸茸的霜花,被灯光照得闪闪发亮,变幻出一枚枚金星。上了冻的窗户已不再透光,好似墙壁一般,把屋里的两个人同灰蒙蒙的夜隔绝了开来。夜用它无尽的圆环箍住了这幢房子,死命由上往下压,寻找着窟窿,好把它灰不溜丢的爪子伸进屋去,可是却没找到。夜发狂了,在大门口暴跳如雷,用死亡的手摸索着墙壁,哈出刺骨的寒气,怒气冲冲地卷起数不尽的干燥、凶狠的雪珠,向窗玻璃猛砸过去——后来,发狂的夜,窜到旷野去了,翻滚着,号叫着,张开双手,像个十字架似的扑倒在雪地上,抱住冻僵了的大地。后来,夜爬了起来,蹲在那里一声不响地、久久地逼视着泄出灯光的窗户,气得咬牙切齿。隔了一阵,夜又尖叫着扑向房子,钻进烟囱,满怀难以餍足的仇恨和忧郁,发出凄厉的悲鸣,哄骗人说,它没有子女了,它把子女吃掉了,把残骸埋在旷野里了,埋在旷野里了……

“刮暴风雪了。”瓦西里神父侧耳倾听了一下,咕噜了一句,便又低下头去看书。

夜终于找着了窟窿。那盏火油灯的光焰在毛茸茸的霜花的铠甲上烧穿了一个洞,露出了一块闪闪发亮的湿漉漉的窗玻璃。夜从屋外把它的一只阴森森的灰眼睛贴到那个洞眼上,看到屋里只有两个人,两个人,两个人……还有四堵剥去了树皮的光秃秃的松木墙壁,壁上渗出一滴滴晶莹的琥珀色的树脂,还有一片亮得耀眼的空旷的空气,还有人。人一共两个。

白痴低垂着狭长的小脑袋,用硬板纸糊着小纸盒。他捏住浆糊刷子长柄的柄端,刷着浆糊,剪着硬板纸,剪刀每绞一下都咔嚓一响,这响声清晰而响亮地在空荡荡的屋内荡漾开去。盒子糊得很不好,歪歪斜斜,邋里邋遢的,没糊牢的地方纸板都翘了起来,可白痴却没理会这个,管自糊下去。偶尔他抬起头来,用呆滞的目光,从窄小得像野兽一般的眼睑下,望着屋内明亮的空间。空间里有许许多多声音在撞击,翻滚,打转,既有簌簌声、咔嚓声、窸窣声,也有长叹声。这些簌簌声、窸窣声和长叹声,在他头上盘旋,像蜘蛛网一般缠绕着他的脸,钻进他的脑袋。而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却一动不动,闷声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