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24/36页)
瓦西里神父跟他同处一室,天天同他厮守在一起,不是被他恶狠狠的无耻的狂叫震得耳朵发聋,就是被他直勾勾的神秘的目光闹得心神不宁,便也过起弃绝一切欲念的同样神秘的精神生活来。为了要建树伟大的功绩,为了要作出尚不知道的伟大牺牲,他极力保持心灵的虔诚——整天整夜不停地祈祷,不停地以无言的倾诉作着心祷。自妻子死后,他便严格地禁食:不喝茶,每逢守斋日,不吃肉和鱼,礼拜三和礼拜五只吃清水泡面包果腹。他以一种难以理解的、类乎复仇的严厉态度强使白痴也跟他一样严格地禁食,弄得白痴活像一头饥饿的畜生,苦痛不堪;不管白痴怎么哇哇大叫,怎么乱挠乱抓,甚至一反常态,流出痛苦的泪水,也休想多得到一小块吃食。非万不得已,神父不会见信徒,偶尔会见,也尽量缩短同他们相处的时间;每天除了花极少的时间休息和睡觉外,其余的时间他都匍伏在地上作祈祷。祈祷累了,便坐下来唪读《福音书》《使徒行传》和《圣徒传》。通常教堂只有在节日才举行弥撒,可现在他每天都要去做清晨弥撒。辅祭已经年迈,拒绝同他一起去做,所以由诵经士辅助他做。诵经士是个不修边幅的孤老头,很久以前也曾当过辅祭,由于酗酒被革除了圣职。
天还没亮,瓦西里神父就冒着凌晨的严寒,冻得索索发抖地到教堂去了。路并不远,但走的时间却很长,因为夜来卷起了许多雪堆,两脚陷在冒出点点金星的干燥的深雪中,老是要打滑,因此每走一步,得花十步的时间。教堂里的炉子生得不旺,所以非常之冷——那是一种无人居住的空屋在冬季所特有的彻骨的寒冷;每次呼吸都会凝成一股很浓的寒气,手一碰到金属物件就发疼。诵经士——他同时兼任司阍——特地为神父生了个小炉子。瓦西里神父蹲在打开的炉门前烤着手,要不然冻得僵直了的手指连十字架都拿不住。就在烤手的十来分钟内,神父同这老人讲些关于大冷天啦、打寒战啦之类的笑话,而诵经士则蹙紧眉头,以一种纡尊降贵的神情听他讲。由于常年纵酒,加上天气又冷,诵经士的鼻子变得红里透青,而他那满是胡子茬的下巴——自从他被革除圣职以后就开始剃胡子了——从容不迫地上下移动着,像是嘴里在嚼什么东西。
烤热手后,瓦西里神父穿上一件旧的圣衣(19)——圣衣上绣金的地方,金线都已磨损,全翘了起来——再把一块神香扔进手提香炉,便向黑洞洞的教堂深处走去,虽然彼此仅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对方的身影,却走得很有信心,就像瞎子走熟路一样。他们俩开始做弥撒了。两支长长的残烛——一支拿在诵经士手里,另一支点在祭台上救世主的圣像前——只是使黑暗益发显得浓重;尖细的烛焰随着两个人慢条斯理的动作徐徐晃动着。
弥撒做了很久,很慢,很认真;每一字都发出颤音,并漫漶开去,在空旷的教堂内激起冷冰冰的回声。教堂内只有回声、黑暗和两个向上帝祈祷的人。渐渐地,诵经士这个年老的酒徒的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燃烧了起来。他竖直耳朵,专心致志地捕捉着神父讲的每一个字,胡子拉碴的下巴也随着上下蠕动。他孤独、肮脏的老态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命途多舛的、愁闷的一生也同样消失殆尽,而取代这两者的是不同凡响的、喜悦得令人流泪的心情。诵经士从祭台前发出的吁求声常常得不到呼应;每逢这种时候,持久的、威严的寂静便笼罩了教堂,连蜡烛昏黄的火舌也不再晃动;要隔好一阵之后,才会从远处传来呼应声,那声音中饱含着泪水和欢乐。于是两个身影重又慢条斯理地、充满信心地活动起来,烛焰也随着他们从容不迫的动作而微微晃动。
等他俩做完弥撒,天已经亮了。瓦西里神父说道:
“瞧,尼康,天气暖和多了。”
从神父的嘴里哈出一团团热气。尼康面颊上的皱纹泛出了红晕;他严峻、好奇地打量着神父,狐疑地问道:
“明天我们还做吗?我看,还是算了吧?”
“怎么能算了,尼康,我们明天还做弥撒,还做。”
他毕恭毕敬地把神父送到门口,然后就回到门房里。那里有十条狗,有大狗也有小狗,汪汪地吠着,奔上来迎接他,像一群孩子似的把他团团围住,他喂它们吃食,抚爱着它们,可心里却在想着神父。他想着神父,心里不由得感到惊奇。他想着神父,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微笑,不过,他不但没有张开嘴来笑,而且还把脸掉了开去,免得叫狗看到他笑。他就这么想着,想着,一直想到深夜。第二天一早,他一边等神父来,一边担心神父会不会骗他,会不会在黑暗和严寒面前打退堂鼓。但是神父来了,虽然冷得浑身发抖,却喜气洋洋,于是一条火红的光带重又从炉膛口一直射到黑洞洞的教堂的紧里边,而黑影则仿佛在渐渐融掉似的顺着这条光带慢慢地向前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