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23/36页)
“您别忙了,辅祭伯伯。我坐得挺舒服,就这样也到得了城里。别了,好爸爸。”
“别了,娜思坚卡。好好念书,可别偷懒。”
马车起动了,娜思佳的身子猛地震了一下,但她立即又坐得笔直,像根棍子一样。尽管马车在车辙中左右摇晃,可她的身子却并不随之晃动,只是上下颠簸着。辅祭掏出手帕,打算同离去的娜思佳挥帕告别,可是娜思佳却始终没有回过身来;辅祭责备地摇了摇头,喟然长叹了一声,擤了把鼻涕在手帕里,然后把手帕放回口袋。她就这样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到兹纳缅斯克乡。
“瓦西里神父,其实您应当把儿子也送走。现在光您跟厨娘两个要带他是够困难的。再说您家那个厨娘不但蠢,而且还是个聋子。”当马车已经消失,车后的灰尘也已落定的时候,辅祭说道。
瓦西里神父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
“要我把自己的罪孽撂给别人吗?不,辅祭。我的罪孽就应当由我自己来承担。一老一少,总能对付过去的。你说呢,辅祭?”
神父温和、愉快地笑了笑,这是对某桩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情的并无恶意的讪笑,然后拍了拍辅祭肥胖的肩膀。
瓦西里神父把他的田地交给教堂的神职人员使用,讲好由他们给他一小笔生活费用,或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小笔“养老金”。
“也许连这点钱,我也不会拿。”他叫人摸不着头脑地说,同时愉快地微笑着,这是对某桩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情的并无恶意的讪笑。
他还做了一件事:叫饿得浮肿了的莫夏金到伊凡·波尔菲雷奇那里去做佣工。伊凡·波尔菲雷奇起初把前来要求干活的莫夏金轰了出去,可后来同神父谈了一次话后,不仅留用了莫夏金,而且给瓦西里神父本人送去了盖房子的木板。他对他那个终年不说话和终年怀孕的妻子说道:
“你记住我的话:这个神父迟早要出事儿。”
“什么事儿?”妻子冷冷地问。
“就是出事呗。只要不惹着我,我不会吱声,要是……”他没再把话说下去,却不知为什么,瞥了一眼窗外那条通往省城的大路。
不知从什么地方——也许是从执事若有所指的谈话,也许是从其他来源——传出了有关兹纳缅斯克乡神父的一些谣言,这些谣言虽说含混不清,却令人惶惶不安。谣言先在乡里传播,后来又慢慢地向外传开去。它们就像远处森林失火时的焦烟味,慢慢地、无声无息地向前推移,因此谁也没有发觉它们的到来,直到人们彼此瞥了一眼,又望了望昏暗下来的太阳时,才恍然大悟,某桩新的、非同寻常的、使人惶恐不安的事情已经来到了。
到十月中旬,新房子已经建了起来,但没有完全盖好,屋顶也只来得及铺好一半;那另一半还没上桁架,还没铺盖板,也还没安窗框;这没盖好的半边紧贴在住人的那半边上,活脱像一具骷髅靠在活人身上,到了夜里则像是一幢弃屋,阴森森的,令人生畏。瓦西里神父没有置办新的家具,在用圆木垛成的光秃秃的墙壁上,一滴滴琥珀色的树脂还未及变硬,在全部四间屋里,总共只有两张没有上过漆的凳子,一张白坯的台子和两张床。那个又聋又蠢的女厨子连炉炕都生不好,屋内终日烟雾弥漫,煤气常常熏得人头疼,踩满脚印的肮脏的地板上老是蒙着一层瓦灰色的烟霭。而且屋里冷得可以。每逢严寒来临时,窗玻璃靠里边一面就会结满毛茸茸的雪白的霜花,于是一种冷彻骨髓的朦胧的白色便主宰了这幢房子。冬季刚一开始,所有的窗台上就都结起大块大块的冰,冰稍一融化,就淌得地板上尽是一汪汪水。连那些最贫困的庄稼汉来神父家请他做圣事时,看到神父的住所如此简陋,也都于心不忍,觉得有愧,至于辅祭则更是气呼呼地称神父的住所是“毁坏可憎”(18)之地。
瓦西里神父第一次走进新屋的时候,久久地在一间间像仓库一样冰冷的空屋里快活地来回踱着,兴高采烈地对白痴说:
“瓦夏,我们俩要过上好日子啦!”
白痴伸出长得像畜生一样的舌头舔了舔嘴唇,然后从嘴里发出一种单调的、跳跃式的、高亢的咕咕声:
“咕——咕!咕——咕!”
白痴也很高兴,因此也笑了起来。但很快他就觉得这幢荒凉的房子里又冷、又孤独、又寂寞,便生起气来,吼叫着,打着自己的耳光,试着从床上爬到地板上,不料一个筋斗摔了下去,疼得他眼里直冒金星。他时不时要发呆,那种木然、呆定的样子,仿佛他已陷入了梦魇一般的沉思。他用又细又长的手指支着脑袋,稍微吐出一点儿舌尖,一对眼珠从窄小得像野兽一般的眼睑下面一动不动地直视着前方。每逢这种时候,他压根儿不像是白痴,只不过他转的念头特别,跟常人所转的不同罢了;只不过他所知道的东西同样特别然而又很普通,像谜一般神秘,不是任何常人所能知道的罢了。神父望着他那个扁平的鼻子,望着他两个往外翻的大鼻孔,望着他那像畜生一样直接跟背部连成一线的、像用刀削出来似的后脑勺,不由得想道:要是给他两条强壮善跑的腿,他准会逃到丛林中去,得其所哉地过神秘的丛林生活,过那种充斥着较量、残杀和心术不正的丛林智谋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