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22/36页)
“什么样的功绩?我不知道。难道我有胆量去知道吗?喏,我自己的命运,我倒是知道的,称它为残酷的命运,凡是我所知道的,全都是虚妄的。比如,我想生个儿子,结果却生了个怪物到我家里,不但五官不正,连思想都没有。再比如,我想积攒一笔钱财,离开这个家,远走他乡,结果这个家却先撇下了我,让一场天火烧得净光。这就是我所知道的。那么她呢,这个苦难深重、在母腹中就已备受凌辱、后来又吃尽惊吓、哭干了眼泪的女人呢?她本来期待能在尘世过上新的生活,即使是充满忧患的生活。可现在她却已成为一具死尸,僵卧在那里,而她的灵魂却在窃笑,称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为虚妄。上帝是无所不知的。他给了我许多赐予:他让我看到生活,让我经受苦难,好以自己的痛苦去体恤众人的痛苦;让我感觉到众人无尽的期望,还让我去爱众人。难道人们无所期望吗?难道我不爱人们吗?亲爱的弟兄们啊!上帝是怜悯我们的。上帝恩佑我们的时刻已经到来!”
他亲了亲鸡雏毛蓬蓬的头,继续想道:
“我的道路。但是那只强有力的手射出去的箭难道会考虑到我的道路吗?箭凌空飞着,向目标射去,箭是听从射箭者的意志的。上帝让我看到生活,让我爱众人,那么这样去看去爱的结果是什么呢?结果是去履行他的神圣意志——去建树功绩,去牺牲。”
鸡雏在手里被焐得暖洋洋的,眼睛渐渐迷糊起来,终于睡着了,神父不觉微微笑了起来。
“瞧,只要把手一捏紧,那鸡雏就会死掉。可它却躺在我手里,偎依在我的胸口,信赖地睡着了。难道我不也是在上帝的手心中吗?既然连这只鸡雏都相信我这个凡人的慈爱,相信我这颗凡人的心,我怎么敢于不相信主的恩佑呢。”
他轻声笑了起来,露出了两排发黑的蛀牙。一抹笑容绽开在他那张严峻的令人望而生畏的脸上,顺着数以千计的明亮的细小的皱纹扩散开去,就像阳光照射到黑森森的深水潭中一般。那些恢宏骄矜的想法怯于人的欢乐,纷纷躲避,因此在很久的一段时间内,只有欢乐,只有笑声,只有阳光和那只温柔的、毛蓬蓬的、睡着了的鸡雏。
但是脸上的皱纹终于又平复了,脸又变得严峻、骄矜,眼睛炯炯生光,充满了灵感。他眼前出现了最伟大、最重要的东西,它就是人们所称的——神迹。而这神迹,是他那尘俗的、而且过分尘俗的思想至今所不敢窥视的。那里是思想所无法跨越的界限。那里,在阳光无底的深潭中,隐约缥缈地呈现出一个崭新的世界,这世界已经不是尘界的了。这是爱的世界、仁义公平的世界、美的世界,是喜气洋洋、无忧无愁的脸庞的世界,这些脸庞上,没有一道苦难、饥饿和疾病的皱纹。这个世界像一块硕大无朋的钻石,在阳光无底的深潭中放出奇光异彩,凡人的肉眼一看到它就会觉得疼痛、害怕。于是瓦西里神父恭顺地垂下头来,喃喃说道:
“愿你神圣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果园中出现了许多人,其中有辅祭和他的妻子。他们打很远就看到了神父,纷纷友善地向他点头,匆匆朝他走去,但是快走到他跟前时,却都放慢了脚步,呆呆地站停了下来,仿佛在他们面前的是烈火,是汹涌的河水,是能够显微烛幽的沉着而又神秘的目光。
“你们干吗这样看着我?”瓦西里神父诧异地问道。
可他们却仍然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他们面前站着的这个高个子,完全变成了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他身上有某种强烈而又平静的东西使他们望而却步。他黑乎乎的,十分怕人,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幽灵,在他脸上,一抹快活的笑容在明亮的皱纹中扩散开去,就像日光照射到黑森森的深水潭中那样。而且,在他那双瘦骨棱棱的大手中还捧着一只毛蓬蓬的黄色的鸡雏。
“你们干吗这样看着我?”他笑盈盈地又问道,“难道我是——神迹?”
九
大家都看出,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神父急于要卸脱把他同往事和尘累联系在一起的最后一根纽带。他立即写信给住在城里的姐姐,同她商定把娜思佳送到她那儿去;他唯恐父女之爱在他心中日甚一日,唯恐过多地破费乡里,所以一天也没有耽搁,就把女儿打发走了。娜思佳动身的时候,既不高兴也不难过,她只是感到满意,母亲终于死了,但遗憾的是白痴没有烧死。她穿着一身用母亲的衣服改做的老式连衫裙,歪戴着一顶童帽,那样子与其说像个打扮得怪里怪气的丑姑娘,不如说像个半大孩子;她坐上马车后,用那双狼一般的眼睛漠然地望着正在忙碌的辅祭,以一种跟他父亲一样的干巴巴的嗓音,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