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21/36页)
神父的妻子死了。
温暖柔和的夏夜闯进了洞开的窗户,远处什么地方有几只螽斯在和谐地唧唧叫着,使得这间屋里益发显得死寂了。好些飞蛾由窗里飞进屋来,不声不响地绕着油灯打转,虽然跌落了下去,却重又歪着负伤的身子向灯火猛扑过去,一会儿消失在黑暗中,一会儿又像飞舞的雪花,闪出白光。神父的妻子死了。
“不!不!”神父惊恐地大声吼道,“不!不!我信仰你。你是正确的。我信仰你。”
他跪了下来,把脸贴到那一堆沾满血污的棉花球和绷带中间的肮脏的地板上,似乎渴望自己能化作尘土,并与尘土混为一体。他怀着对上帝极度虔敬的兴奋心情,从自己的话中排除了“我”字,说道:
“信仰你!”
于是他重又祈祷起来,但是没有语言,也没有思想,而是用整个虽生犹死的躯壳在那里祈祷;他的躯壳在火与死中感觉到上帝难以理解地近在咫尺。他不再感到自己生命的存在,仿佛肉体与灵魂之间的永恒联系已经割断,使他终于摆脱了尘世的一切,摆脱了他自身,升上了神秘的不可知的太空。怀疑和刨根究底的探索所带来的种种恐惧,人的自尊心遭到凌辱而激起的狂怒和不顾一切的呐喊,都随着肉体的毁灭而毁灭了;只有灵魂冲破了“我”的桎梏,仍然生存着,冷眼旁观着尘世。
当瓦西里神父站起身来时,天早已大亮,长长的、红红的阳光射在死者僵硬的衣服上,形成一个灿烂的光点。这使他惊诧莫名,因为他所记得的最后一个景象是黑魆魆的窗户和舞旋扑火的灯蛾。好几只飞蛾烧死了,成了一团团焦炭,横七竖八地陈尸在油灯四周,那油灯还燃着,昏黄的灯光几乎看不见。有一只毛蓬蓬的灰飞蛾,长有一个丑陋的大头,居然还活着,但是已经飞不起来,只是无可奈何地在玻璃灯盏上爬着。它大概感到十分疼痛,此刻正在寻找着夜晚和黑暗,但是无情的亮光却从四面八方向它射来,炙伤了它那渺小、丑陋、生来就只好在黑暗中活动的身体。它绝望地颤动着被火烧伤了的短短的翅膀,想飞起来,但是怎么也飞不起来,便只好歪斜着身子,重又笨手笨脚地爬着,寻觅着夜晚和黑暗。
瓦西里神父熄掉了灯,把那只颤抖着的飞蛾扔出窗外,然后朝辅祭的果园走去。他像甜甜地睡过一觉之后那样精神焕发,浑身是力,心里异常地宁静,充满了朝气。他在果园的那条笔直的小径上,反剪着手,久久地踱来踱去,一边走,一边沉思,头不时碰着苹果树和樱桃树低低的枝丫。阳光开始穿过果树的枝隙晒着他的头;在小径的拐弯处,一道火辣辣的阳光直刺他的眼睛,使他为之目眩;几只被虫蛀蚀了的苹果落到地上,发出轻轻的啪嗒声;而在樱桃树下干燥松软的泥地上,一只母鸡带领着十二只毛蓬蓬的金黄色鸡雏,一边刨着土,一边咕哒咕哒地叫着。可他既没发觉阳光,也没听到苹果落地的声音,只是一味地沉思着。他这时的思维奇妙得惊人,一个个想法像晴朗的早晨的空气那样空明而洁净,而且都富有新意,这是他那被各种各样痛苦忧郁的念头折腾得终日昏昏沉沉的脑袋里所从未有过的。他想,在他曾目睹邪恶泛滥、人欲横流的那个地方,已有一只全能的手辟出了一条康庄的坦途。这只全能的手指引着他历尽磨难,迫使他舍弃住宅、家庭,丢却尘事,去建树伟大的功绩,去作出伟大的牺牲。上帝把他的整个生活引向茫茫的旷野,无非是使他不致像芸芸众生那样在满目疮痍的老路上和诱人的邪路上陷身迷津,而能在广袤无垠的、自由自在的旷野中寻找一条崭新的勇敢的道路。昨天的那烟与火的柱子难道不就是当年在无路可走的旷野中为以色列人指路的火柱(17)吗?他想:“天哪,我力量微弱,会不会辜负天命呢?”然而回答他的却是一团烈焰,犹如一轮旭日,把他的灵魂照得通亮。
他被选召了。
他,瓦西里·菲维伊斯基,一个亵渎神圣、激烈抱怨自己命运的人,被选召去建树他还未知道的功绩,作出他还未知道的牺牲。他被选召了。即使大地在他脚下迸裂,地狱用通红、狡狯的眼睛望着他,他也不会信奉地狱的。他被选召了。难道他脚下的土地会不坚实吗?
瓦西里神父站停下来,跺了跺脚。那只母鸡吓坏了,为了防备不测,惊慌地咕哒咕哒叫着,把鸡雏呼唤到身边来。有只鸡雏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听到母鸡的叫声,赶紧跑回来,不料半道上被一双瘦骨棱棱的、温暖的大手捉住,给捧了起来。瓦西里神父粲然一笑,把一股灼热、湿润的气息喷到淡黄色的鸡雏身上,然后轻轻地把两手合拢,仿佛为鸡雏做了个窠,小心翼翼地贴近胸前,重又沿着长长的小径走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