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20/36页)

整条街上都挤满了人;救火时泼出来的水使路面变成了泥浆塘,庄稼汉们在泥浆里推推搡搡,激动地大声交谈着,仔细地端详着对方,仿佛一下子都认不得久已熟悉的脸和久已熟悉的声音了。人们把牲畜从野外赶了回来,牲畜惊慌地四处乱窜。牛哞哞地叫着,羊鼓出它们像玻璃珠一般的眼睛,呆滞地望着火场,张皇失措地在人腿间钻来钻去,一种莫名的恐惧使它们向一旁逃去,踏着碎步的蹄子扬起一股股尘土。村妇们纷纷追赶着亡羊,整个乡里一片单调的唤羊声:“欸——欸——欸。”这些黑乎乎的身影,这些像青铜一般的黑乎乎的脸庞,这单调而又古怪的唤羊声,这群因天赋的恐惧感而乱作一团的人畜,汇成一种洪荒初开的野蛮的氛围。

这天没有风,所以只烧掉了神父家一家的房子。据说火是从喝醉酒的神父妻子的卧室里烧起来的——八成是香烟的火星或者随手撂到地上的火柴引起了大火。当时全乡的人都在田里干活,所以只来得及救出吓坏了的白痴,抢出一些零星杂物,神父妻子本人严重烧伤,把她拖出来时已失去知觉,只剩下一口气了。人们把这一切原原本本地讲给赶回来的瓦西里神父听时,本以为他会悲痛欲绝,放声大哭,可是叫他们吃惊的是,神父却只是向前伸着脖子,紧闭着嘴,专心致志地听着;他那种样子仿佛他早已知道了人们讲给他听的一切,此刻不过是在核对一下讲得是不是对头而已。似乎他在披头散发地站在狂奔着的颠簸不已的大车上、目光死死钉住火柱的那个短暂的疯狂的时刻内,就已经料到了所有这一切,料到了为什么会发生这场火灾,为什么他的财物和妻子必遭灭亡,而白痴和小娜思佳却可以得救。

有一瞬间,他垂下眼睛,默默地站着。后来,他猛地昂起了头,断然排开人群,径直朝辅祭家走去。垂死的神父妻子在那家人家找到了栖息之所。

“她在哪里?”神父大声地问那些默默不语的人。人们默默地指给他看。他走到一堆已失去了形体的、正在喑哑地呻吟着的血肉跟前,低低地俯下身去,看到密密麻麻的白色水疱可怖地改变了他所熟悉和珍爱的那张脸庞,吓得倒退了一步,用手捂住了脸。

神父的妻子微微露出焦躁的样子;或许她恢复了神志,想说些什么,但是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的喉咙里只能发出喑哑的、断断续续的嘶嘶声。瓦西里神父把手从脸上放了下来,他脸上没有一滴眼泪,神色严峻,充满灵感,像是先知的脸。他跟她讲话时,一字一顿,喉咙提得很高,就像人们跟失聪的人讲话时那样,他的声音里响彻着不屈不挠的可怕的信念,其中没有一星半点凡人的东西,对于自己的力量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担心。只有感知到上帝难以理解地近在咫尺的人,才可能这样讲话。

“我的上帝呀,你听得见我的话吗?”他大声问道,“娜思佳,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在你身边。两个孩子也在这里。瞧,这个是小瓦夏。这个是小娜思佳。”

从神父妻子呆滞的可怕的脸上判断不出她是不是听见了。于是瓦西里神父把喉咙提得更高,朝那堆被大火烧得失去了形体的血肉讲道:

“原谅我吧,娜思佳。虽说我并不是存心的,可我断送了你。断送了你。原谅我吧,我唯一心爱的人。你在心里为两个孩子祝福吧。瞧,他们两个在这里:这是小娜思佳,这是小瓦夏。为他们祝福吧。跟尘世告别吧。不要害怕死亡。上帝会宽宥你的。上帝是爱你的。他会让你安息。跟尘世告别吧。到了那边你就可以看到大儿子瓦夏了。跟尘世告别吧。”

所有在场的人都掉着泪,悄然离去。他们把睡着了的白痴也带走了。只留下瓦西里神父一个人伴着行将死去的妻子度过短促的夏夜,而他妻子本来是不相信夏夜会到来的。他跪了下来,把头伏在垂死的妻子身旁,嗅着烧焦了的皮肉发出的轻微、可怖的气味,心如刀绞地轻声哭泣着,泪水扑簌簌地直往下流。他哭她年轻美丽,信赖地期待着欢乐和爱抚;他哭她失去了爱子;他哭她可怜巴巴地发了疯,终日被幻影追逐得心惊胆战;他哭她在夏日的黄昏那么温存、喜悦地等候他归家。这就是她的躯体,这个没有得到过多少抚爱的、柔弱的躯体被大火贪婪地吞噬过,所以发出这种气味。瞧,她这是怎么了,是在叫喊、发抖、呼唤丈夫吗?

瓦西里神父用迷糊的泪眼羞怯地望了一下身后,便站起了身来。屋里是那么岑寂,这样的岑寂只有死神来临时才会有。他望了望妻子,只见她直挺挺地躺着,这是一种死尸所独具的姿势。这时候连她衣服上和罩单上的每一条褶襞也仿佛都是用冷冰冰的石头雕成的,她衣服上生命的绚烂的光彩正在黯淡下去,被一种好似人造的惨白颜色所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