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16/36页)

每天深夜,万籁俱寂的时候,神父的妻子便没有一点声音地走到丈夫床前,朝他的头画着十字,以驱走他脑袋里的忧思和邪念。她渴望亲亲他的手,可是却没有这个胆量,只得悄然离去,返回自己的屋里;她白乎乎的身影在黑暗中忽隐忽现,活像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从沼泽地,从久已被人忘却了的亡人的坟茔上,冉冉升起的阴森森的、忧郁的幻影。

大斋节的钟声依然那么单调、凄切地发出召唤,看来,喑哑的钟声每响一下,对人们良知的号召力就越大;人越聚越多,像钟声一样灰溜溜的人影,默默地、络绎不绝地朝教堂走去。当黑夜还笼罩着积雪已经消融了的田野、结了一层薄冰的小河还未发出汩汩的响声时,所有的大路和小径上便已出现许许多多行人,孤孤单单地、同时又被某种东西联结在一起地朝着同一个看不见的目的地,忧心忡忡地鱼贯行去。如今,每天自清早到迟暮,瓦西里神父的眼前尽是一张张人脸,有的脸被教堂黄澄澄的烛光照得通亮,所有的皱纹里都闪耀出光彩,有的脸从黑洞洞的角落里向外伸出,显得模糊不清,仿佛连教堂的空气也变作了人,变作了渴求赦罪和渴求获得真理的人。人们挤满了教堂,你推我搡,踩痛着别人的脚,杂乱无章地跪到地上,长吁短叹,死乞白赖地把他们的罪孽,把他们的痛苦一股脑儿地端给神父。

每个人都有那么多的苦难,那么多的辛酸,即使分摊给十个人,也够他们终身忍受的了。神父听得耳朵发聋,惘然失措,只觉得整个人世将它的全部泪水和痛苦统统倾注到他的身上,企待着他的救援,这企待是驯顺的,又是不容分说的。他当初曾寻求过各种真理,而此刻,却被它——被这苦难的无情的真理——淹没了,呛得喘不过气来。他痛感自己的无能为力,恨不得逃往天涯海角,一死了之,那样就可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召唤人们来向他诉说痛苦,于是痛苦蜂拥而至。他的心灵好似祭台一般在熊熊燃烧,他真想把每一个走到他跟前来的人当作同胞手足那样拥抱,并对他们说:“可怜的朋友,我愿同你一起搏斗,一起哭泣,一起探求,因为人是从哪儿都得不到救助的。”

但是备受生活煎熬的人所期望的并不是这一点,于是他苦恼地、愤懑地、绝望地反复说道:

“去求他!求上帝!”

他们忧郁地听信了他的话,一个个走了。可是继他们之后,又涌来一批又一批愚昧的善男信女。他气愤若狂,一再重复那两句可怕而又无情的话:

“去求他!求上帝!”

他听人们诉说真理的时间,虽只几个钟点,可是他却觉得足足有好几年那么长了,以致今晨办神工之前的一切事情都变得像久远年代的圣像一样昏暗、朦胧,失去了光泽。当他最后一个离开教堂时,夜色已经四合,星星静静地在空中闪烁,春夜沉寂的空气含情脉脉地抚爱着他。但是他并不相信星星是宁静的;他恍惚觉得从那里,从那些邈远的世界,也传来了呻吟、呼叫和祈求赦宥的喑哑的声音。他羞愧得无地自容,仿佛他犯下了世间所有的各种罪孽,他的泪水滚滚而下,他折磨了人们的心灵,把它们撕成了碎片。当他走过备受摧残的一户户人家时,他同样觉得羞愧,连走进自己的家,他也觉得羞愧,因为有个狰狞的半人半兽的孩子,凭借邪恶与疯狂的力量,蛮横地、恬不知耻地主宰了这个家。

每天早晨,他向教堂走去时,他的心情就跟死囚被押赴可耻而又可怖的刑场时一模一样,刑场上所有的一切,无论是冷漠的天空,无论是张皇失措的、无缘无故地哈哈大笑的人群,无论是他自己的冷酷无情的想法,全都是刽子手。每个受苦受难的人,无不是刽子手,要把他这个全能的上帝的无能的仆人置于死地——有多少这样的人就有多少刽子手,有多少企待、信赖的目光就有多少条鞭子。所有来教堂的人都极其严肃,谁也没有嘲笑神父,可是他却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地等待某种可怕的狞笑声的爆发,以致都不敢转过身去背对人群。人们总是在背后讲别人坏话的,当着面就不敢讲了。于是他面对着众人,用使人难受的目光望着他们,还不时望着站在斜面高桌后边的伊凡·波尔菲雷奇·科普罗夫。

教堂里只有伊凡·波尔菲雷奇一个人在高声说话,坦然地出售着蜡烛,两次派司阍和一个小男孩向买主们去收钱。然后,他叮叮当当地数着铜币,把它们一摞摞叠好,放进抽屉,迅速地喀嚓一声把钱锁好。当所有的人都跪下去时,他却只是低下头,画个十字;显然,他认为自己是上帝的亲信,是上帝所不可或缺的人,他深知,如果没有他,上帝就难以把这一切安排得这么好,这么井井有条。已经很久了,还在大斋节开始的时候,他就对瓦西里神父花这么久的时间办神工大为生气,他没法理解这些乡巴佬有什么大不了的罪过,值得花那么多时间去同他们噜苏。因此他认为这正表明瓦西里神父不善于过日子,不善于同人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