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14/36页)

但是瓦西里神父仅仅怀着严酷的好奇心打量了他一眼,没再作什么吩咐,就赦免了他的罪孽。莫夏金走到教堂门口时,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只见神父孤零零的身影仍站在原来的地方,黑乎乎的,变得模糊不清了;蜡烛昏暗的灯光无法把他整个身影照亮,因此这身影显得又大又黑,仿佛没有明确的界限和轮廓,只不过是壅塞着整个教堂的黑暗的一部分而已。

上教堂来忏悔的人一天多过一天。布满皱纹的脸和年轻的脸不断地交替出现在瓦西里神父跟前。他仍然那么顽固地、冷酷地盘诘着忏悔者,一连好几个小时听着他们含糊不清的怯生生的忏悔,他们的话中包含着苦难、恐惧和巨大的期望。所有的人都詈骂生活,可是谁也不愿意死,全都在期望着什么,紧张而热烈地期望着。期望之存在于人世已久远得难以穷其起始,看来世上自有第一个人的那天起就已存在着期望了。期望通过已经弃世而去的人和尚在世间的人的头脑和心灵,绵亘不绝地流传下来,因此强大有力,主宰着所有的人。然而期望也是痛苦的,因为它郁积着夙愿未能实现而引起的忧伤,郁积着信仰遭到欺骗而引起的愤懑,郁积着无限孤独引起的炽烈的苦闷。所有的人,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都以心脏的汁水哺育着期望,因此期望长成为一棵枝叶葳蕤的参天大树,覆盖在生活的上空。瓦西里神父置身于开启的心灵中间,有好一会儿工夫就如一个旅人置身于无涯无际的密林中一般,迷失了方向,失去了他历尽苦难所换得的一切,丢却了他头上那顶以严酷的悲痛所编成的荆棘冠(14),自己也开始期望着什么,而且是迫不及待地、苛刻地期望着。

如今他已不想看到人们的泪水,可是泪水却偏偏同他作对,滚滚地流出来,而且每滴泪珠都是一项要求,所有这些泪珠,就像浸过毒药的针,纷纷刺入他的心房。他怀着一种大难临头的模模糊糊的感觉,意识到他既不是人们的主宰,也不是可以同人们平起平坐的邻居,而是人们的仆人和奴隶。巨大的期望正瞪出它那灼灼生光的眼睛在寻找他,命令他,呼唤他。他越来越频繁地克制着怒火,讲道:

“去求他!求上帝!”

每次说罢,他就赶紧把脸扭了开去。

而到了夜里,所有的活人都变作了幻影、幽灵,成群结队地同他一起没有一点声音地踱来踱去,同他一起想着心事。他们把他家的墙壁变成透明的空壁,使他家所有的锁和门闩都形同虚设。一个个痛苦、奇异的梦魇连成一条火带,在他颅骨下边的脑子里接连不断地展现开来。

在大斋节的第五个礼拜,田野泄露出了春意,暮色变得湛蓝透明了,可这时神父的妻子却患了狂饮病。她一连四天终日纵酒,不时害怕得发出狂叫,浑身打着战,到了第五天上,也就是在礼拜六的晚上,她灭掉了她卧室里的灯,用毛巾绾成圈套,就上吊自尽了。可是她刚刚觉得呼吸困难,就吓得惨叫起来,幸好房门是敞开着的,瓦西里神父和娜思佳立刻冲进卧室,把她放了下来。这不过是一场虚惊而已,因为毛巾绾得不得法,靠它根本吊不死人。可神父妻子本人却吓得比谁都厉害,她哀哀地哭着,请求家里人原谅她。她的手和脚不停地哆嗦,头一个劲地颤抖,整整一个晚上不让丈夫离开一步,而且尽量坐得离他近些。她要家人把她屋里灭掉了的灯点亮,然后又要家人把所有圣像前的圣体灯统统点亮,于是,屋里呈现出一派喜庆前夕的气氛。瓦西里神父在最初一瞬间,吓得心惊肉跳,随后就平静下来,又变得冷冰冰的,但是挺温存,甚至讲起笑话来;他谈了他在神学院里念书时的一件非常可笑的事,然后又把话题转到遥远的童年时代,讲了他怎么跟孩子们一起偷苹果吃。虽然瓦西里神父自己也发出了轻轻的、童心未泯的笑声,而且脸色慈祥,脸上的表情说明他讲的是实话,可是很难设想看园子的会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撵走,小娜思佳既不相信,也没有笑。渐渐地,神父妻子的心情平静了下来,不再去斜睨黑魆魆的屋角了。等到把娜思佳打发去睡觉后,她怯生生地微笑着,问丈夫:

“你吓坏了吧?”

瓦西里神父脸上那种慈祥、诚挚的神色顿时一扫而光,只是在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回答说:

“当然吓坏了。你怎么会想到走这条绝路的?”

神父妻子打了个寒噤,仿佛是吹着了一股穿堂而过的阴风。她一边用颤抖的手指理着御寒围巾的穗子,一边迟疑地说道:

“我说不上,瓦夏。总之,心里感到说不出的难过。我觉得一切都可怕极了。一切。世上的事没一件我闹得清。比方说吧,现在春天来了,可是春天之后却有夏天。然后又是秋天,冬天。到了冬天,咱俩又将像现在这么坐着,你坐在那个角落里,我坐在这个角落里。瓦夏,我这么说,你可别生气,我也知道只能这个样子。可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