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15/36页)

她废然长叹了一声,始终没抬起眼睛,一直望着身上的那条围巾,继续说道:

“过去,我好歹还不怕死,我一直想,等到我实在不行了,我就去死。可现在我却连死也怕了。瓦夏,亲爱的,这可叫我怎么办?再去……喝酒?”

她困惑地抬起悲伤的眼睛望着瓦西里神父。在她那双眼睛里蕴积着致命的忧郁、无边的绝望和默默的、逆来顺受的祈求,祈求人们怜悯她。有一回,瓦西里神父在他念书的那个县城里,看到一个满身油腻的鞑靼人牵着一匹马去剥皮场:那匹马有一只蹄子断掉了,晃晃悠悠地吊在什么东西上,马就径直用血淋淋的踝骨踩在石子路上走着;那天,天寒地冻,可马却疼得遍体汗湿,毛皮闪着光,一团白蒙蒙的热气像雾一般裹住了马的身子,马的眼睛呆滞地直视着前方——眼睛中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令人不寒而栗。神父妻子的眼睛也正是这副样子。于是神父想,要是有人掘一个墓穴,将这个女人扔进去,把她活埋掉——那人无疑是做了件阴功积德的好事。

神父的妻子竭力想用颤抖的双唇把早已熄掉了的烟卷吸燃,可是怎么也吸不燃,便继续说道:

“又是他害得我心神不定。我指的是谁,你是知道的。当然啰,他还是个孩子,我也怪可怜他的。可眼看他就会走路了,到那时,他会把我活活咬死的。谁也不会来救我的命。我这会儿向你诉苦又有什么用呢?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废然长叹了一声,轻轻摊开双手。和她一起长叹的还有整个这间低矮的、令人感到压抑的房间,而在这片忧伤的氛围中,黑夜的那群幽灵正在匆匆地来回走着,悄无声息地团团围住了瓦西里神父。它们疯狂地号啕大哭着,伸出一双双无力的手,祈求着怜悯、宽恕和真理。

应和着它们的是神父骨瘦如柴的胸口中发出的一声长吟:“啊——啊——啊!”

他猛地站起身来,把椅子也带翻了,随即快步在屋里踱来踱去,抄在身后的双手索索地抖着,嘴里咕噜着什么,身子不时撞着椅子和墙壁,同盲人或者疯子一般无二。每回他撞到墙壁上时,总是伸出瘦骨棱棱的手指迅速地摸一摸墙,急忙向后退去;他在这个由四堵死寂的墙壁围成的狭小的樊笼里转来转去的样子,活像是个外貌狰狞、奇特、光怪陆离的幽灵。而且他的身子和他的眼睛矛盾得出奇。身子发狂似的活动着,可眼睛却像瞎了一般,一动也不动,噙满了泪水。自从长子小瓦夏死后,这是他第一次流泪。

神父的妻子忘掉了自己的痛苦,惊骇地望着丈夫,喊道:

“瓦夏,你怎么啦?怎么啦?”

瓦西里神父猛地转过身来,快步走到妻子跟前,就像要把她揿死似的,将一只沉甸甸的、抖动的手按在她头上。他一声不响地久久按着她的头,仿佛在替她祝福,为她禳灾祛邪。后来,他终于开口了,他讲的每一个字都铮铮有声,像金属的泪珠:

“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女人。”

说罢,他又急速地来回走着,绝望使他显得更加庞大,更加可怕,活像一头被人夺走了崽子的野兽。他的脸狂乱地抽搐着,颤抖不已的双唇讲出了断断续续的、哀痛已极的话:

“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女人。世人全都是可怜的。全都在哭泣。却得不到救助!啊——啊——啊!……”

他站停下来,举目望天,呆定的目光穿透了天花板和春夜的黑暗。他刺耳地、狂乱地朝着天空吼道:

“可你却无动于衷!无动于衷!你还算什么……”

他高高地扬着攥紧的拳头,他的妻子歇斯底里发作了,扑到他脚下,用手抱住他的双膝,瑟瑟地打着抖,又哭又笑地喃喃讲道:

“别这样!别这样!亲爱的人儿。我再也不上吊了!……”

白痴醒了,哞哞地叫着;小娜思佳吓得心舂股栗地跑进屋来,神父连忙闭住了嘴,把上下颚咬得紧紧的,像铁铸的一般。他表情冷漠地默默照料着妻子,服侍她躺到床上。她用两手捏住他的一只手,沉沉睡着了,而他呢,就这么坐在她床旁,一直到天亮。圣像前那几盏圣体灯也燃了整整一个通宵,就像是喜庆的前夜。

第二天,瓦西里神父仍像平日那样冷漠、平静,只字不提昨晚那件事。但是当他和妻子说话时,当他望着妻子时,他的声音里,他的目光中,却蕴含着隐隐的柔情,而这柔情只有她那颗饱经忧患的心才能捕捉到。这种百折不挠的、默默无语的柔情是那么地强烈,使她那颗饱经忧患的心也破涕为笑了,并把这微笑当作最珍贵的赐予密藏在心灵的深处。他们夫妻之间很少谈话,即使偶尔谈几句,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家常话;生活使这对夫妻很少有时间聚首,然而,他俩却无时无刻不在用充满痛苦的心寻觅着对方;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看出他俩怀着那么无望的忧愁和柔情相爱着,大概连冷酷的命运本身也没有看破这一点。已经很久了,还是从生下白痴那天起,他俩就不再过夫妇生活,他俩就像一对温情脉脉地相爱着而又无法成为眷属的恋人,已不指望有结合的一天,不指望获得这种幸福了,甚至连想都不敢想这件事。于是这个妇人又恢复了原已失去的羞耻心,又恢复了求美的愿望。每当丈夫望着她裸露的手臂时,她就会羞涩得脸上飞起红晕。她悄悄地梳妆打扮,使得脸容和头发焕然一新,年轻了不少,加上原有的郁悒不乐之色,就益发显得异常美丽了。每当可怕的狂饮病发作的时候,她便躲进她那间黑洞洞的卧室,就像预感到狂犬病即将发作的狗那样躲藏起来,独自一人默默地同癫狂、同癫狂所产生的幻影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