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18/36页)

“他相信我讲的话!”乞丐十分高兴,觉得神父的话像热水一样浸暖了他的全身。

瓦西里神父蹲下身来,这种有失身份的姿势反使他感到一种古怪而又痛心的骄傲。他热情洋溢地悄声说道:

“听着!你别害怕。不会进地狱的。我跟你讲的是真话。我自己就杀死过人。是个少女。她叫娜思佳。不会进地狱的。你将升入天堂。你懂吗?同圣徒和虔诚的信徒待在一起。高踞于众人之上。高踞于众人之上——我这话绝非戏言!”

那天晚上,瓦西里神父回到家里已经很迟,家里人都吃好晚饭了。他筋疲力尽,面如死灰,齐膝盖以下都湿了,沾满了泥浆,仿佛他曾长时间漫无目的地在湿漉漉的旷野里踯躅。家里正在准备过复活节,因此神父的妻子忙得不可开交,但仍不时抽身从厨房里跑出来一会儿,每次都惊恐不安地打量着丈夫。她竭力装出高高兴兴的样子,以掩饰心头的不安。

深夜,她跟往常一样,蹑手蹑脚地走到丈夫床前,对着床头画了三次十字,正打算转身离去,一个轻微的惊恐的声音拦住了她,那声音全然不像严峻的瓦西里神父讲出来的:

“娜思佳!我再也不能去教堂了。”

声音中充满了恐惧和某种童稚的央求。仿佛他所遭到的不幸已大得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再要他披上自尊的外衣,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再要他像人们习以为常的那样借用圆滑的谎言来掩饰自己的感情了。神父妻子跪倒在丈夫床前,直视着他的脸。在圣体灯蓝幽幽的昏光下,这张脸白得像死人的一样,呆滞得没有一丝表情,只有那双黑洞洞的眼睛在斜视着她;他像个身患重病的人,或者像个被噩梦吓坏了的婴儿那样,仰面朝天地躺着,连动都不敢动。

“瓦夏,祈祷吧!”神父妻子低声说道,同时抚摸着他那双像死人一样交叉地叠在胸前的冰冷的手。

“我没法祈祷。我害怕。娜思佳,把灯点亮!”

在她点灯的时候,瓦西里神父穿起衣服来。他像个久已卧床不起的重病人那样,手脚不灵便地慢慢穿着。他连内袍上的钩子都钩不上,便央求妻子说:

“帮我钩上。”

“你上哪儿去?”神父妻子诧异地问。

“哪儿也不去。只是穿穿好衣服罢了。”

说罢,他就在屋里慢慢地踱来踱去,他步履不稳,两腿发软。他的头均匀地微微颤抖着,他的嘴嘻开着,下颌无力地耷拉着;他死命把下颌往上收,用舌头舔着干燥的软绵绵的双唇,可是没一会儿下巴又耷拉了下来,黑洞洞的嘴张开了。某种巨大的、恐怖得难以描摹的东西,就像无边无际的空虚和死寂,铺天盖地迫近过来。于是屋内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既没有地,也没有人,连屋外的世界也没有了——那里跟屋内一样,只有一道裂开大口的无底深渊和永恒的死寂。

“瓦夏!难道你真的不能去教堂了吗?”神父的妻子问道,她已吓得发呆了。

瓦西里神父用呆滞的、没有一点光泽的眼睛瞥了她一眼,一瞬间,不知从哪儿来了力气,挥了挥手说:

“别谈这事。别谈。别讲话。”

说罢,他又踱起步来,下巴又无力地耷拉着。他就这样缓慢地走着,慢得就像时间本身一样,而那个可怜的女人则坐在床铺上,吓得发呆了,她的眼睛跟随着他,缓慢地移动着,也是慢得像时间本身一样。某件巨大的东西迫近了。它终于破门而入,站在那里,用空虚的、包容一切的目光审视着他们俩——这东西像空虚一般广漠,像永恒的死寂一般可怖。

瓦西里神父在妻子面前站停下来,阴郁地望着她,说道:

“太黑了。再点盏灯。”

“他要死了。”神父妻子想道,一边用索索发抖的手划着火柴,可是手捏不住火柴梗,火柴一根根掉到地上,临了总算把那盏灯点亮了。可他又央求她说:

“再点一盏。”

于是她又点亮了一盏灯,接着又点亮了一盏,屋里终于亮起了许多油灯和蜡烛。圣体灯好似一颗小小的蓝星,隐没在灯火的生气勃勃的、无所畏惧的光焰中,真的像喜庆的节日已经来到。而他这个像时间一样动作缓慢的人,则在这片光华熠熠的空虚中静静地移动着。现在,当这片空虚已经被照亮的时候,她——神父的妻子——在一个可怖的瞬间,发现并且理解了:他是个孤独的人,既不属于她,也不属于任何人,而且无论她,无论任何人都不可能减轻他的孤独感。即使全世界所有善良和坚强的人都聚集到这儿来,拥抱他,安慰他,爱抚他,他也仍然是孤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