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17/36页)

“你以为神父这么做,大伙儿会说他好话吗?”伊凡·波尔菲雷奇对好心肠的辅祭说道,辅祭跟所有神职人员一样,被大斋节内繁重的工作闹得精疲力竭,“连一个好字都不会说。只会笑话他。”

不过,瓦西里神父办神工时那种严峻的态度,就跟神父高高的身材一样,倒是叫他喜欢的。他认为一个称职的神职人员应当像一个严峻正直的掌柜,要求伙计们正确地、毫厘不爽地报出账来。伊凡·波尔菲雷奇本人每年都要到大斋节的最后一个礼拜才开始禁食(15),用很长的时间来准备忏悔,搜索枯肠地回忆和收集自己的一切最微小的罪过。他总是能把自己的罪过无一疏漏地讲出来,有条不紊得就像他所做的买卖那样,这使他感到自豪。

到复活节前一周的礼拜三,瓦西里神父已劳累得心力交瘁,可是那天来向他忏悔的人却特别多。最后一个忏悔的是二流子特里方。他是个残废,经常撑着拐杖在兹纳缅斯克乡和附近各乡游荡。他的两条腿,很久以前在工厂做工时被轧坏了,齐大腿根截掉了,只剩下短短的两截被皮肤包没的残肢;他的双肩被两根拐杖撑得耸了起来,中间深深地嵌着个脑袋瓜,脑袋瓜脏得像是落满了麻屑;大胡子也同样又脏又乱,眼睛一副恬不知耻的样子,一望而知是个乞丐、醉鬼和小偷。他跟畜生一样邋遢得叫人掩鼻,跟爬虫一样在烂泥里和尘土里爬行,他的心灵也跟畜生的心灵一样愚昧难测。很难想象,他这样的人怎么活得了,可是他却活着,不仅活着,而且还酗酒、干架,甚至还有几个姘妇。他那些姘妇,跟他一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没一点人气。

瓦西里神父不得不伛下身去听取这个残废者的忏悔;他身上发出一股恶臭,可他却安之若素,他的头上和脖子上有许多虱子在爬来爬去,就像他本人在地上爬行一模一样。凭此两点,神父就已了然,这个败坏的心灵已丧尽了天良,可怖地颓唐了,空虚得到了可耻的地步。神父严峻地、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人已可怕地、无可挽回地丧失了所有的人性,而本来他同宫殿里的国王和禅房中的修士一样,是完全有权拥有人性的。神父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走吧!上帝赦免了你的罪过。”瓦西里神父说道。

“请您别急。我还要忏悔。”那个乞丐昂起涨得通红的脸,声音嘶哑地说。

于是他讲述了十年前,他曾在森林里强奸了一个幼女,事后给了那个泣不成声的小姑娘三个戈比(16);可转念一想,又舍不得这些钱,就把她掐死埋掉了。虽然人们四处寻找她,可没有一个人找到她的尸体。他曾先后十次把这件事讲给十个神父听过。由于反反复复地讲述,他渐渐觉得这是件稀松平常的事,而且与他毫无干系,不过是一则故事而已。有时候,他讲述的情节有些出入,把夏天改成秋天,把金发小姑娘改成褐发小姑娘,不过三个戈比这个细节却始终没有改过口。有些神父不相信他讲的话,嘲笑他撒谎,并肯定地说,近十年来,这一带没发生过一桩人命案,也没失踪过一个幼女;他们捉出了他话中许多破绽,言之凿凿地证明,这件可怕的事,不过是他醉倒在森林里时臆想出来的。这可使他勃然大怒,他大喊大叫地指着上帝起誓,可是骂粗话的次数却跟提到上帝的次数一样频繁。他开始详细地叙述肮脏得不堪入耳的细节,连一些年纪最老的神父听了也为之脸红,感到愤懑。因此这会儿他在等待着,看看兹纳缅斯克乡的神父是不是信他的话。只见神父听了他的叙述后,往后急退一步,脸色煞白,举起一只手来,像要打他的样子。显然,这个神父相信了他的话,他感到满意。

“这是真的?”瓦西里神父声音嗄哑地问。

乞丐连忙画了个十字,发誓说:

“我向上帝起誓,句句是真。要是我撒谎,就天诛地灭……”

“干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是要进地狱的!”神父大声喊叫道,“你懂吗,要进地狱!”

“上帝是慈爱的。”乞丐愁眉苦脸地、深感委屈地咕哝说。

但是从他凶狠而又恐惧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自己也在等着进地狱,而且他对地狱,就像他对自己所讲的那桩掐死幼女的可怕的事一样,已经习以为常了。

“你活着,在地狱里生活,你死后,还是要在地狱里生活。你的天堂在哪里?你如果是条蛆,我就一脚踩死你,可你却是个人!是个人!或者是条蛆?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你说呀!”神父厉声吼道,他的头发像在风中一样飘动着,“你的上帝在哪里?他为什么要抛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