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13/36页)

他的罪过都是微不足道的,压根儿算不上是什么罪孽。譬如说,他在彼得节(13)前的禁食期内,曾用车接送过一位土地丈量员,那人送给了他一个荤的大馅饼,他竟把这只馅饼吃了。就这么件事,他在很长一段时期内,逢人就讲,仿佛他不是吃了馅饼,而是杀了人。再譬如,去年,他在领圣餐前抽了支烟,这件事他也讲了很久,而且痛不欲生。

“忏悔完了!”莫夏金高兴得连声音都变了,一边说,一边揩去额上的汗水。

瓦西里神父慢条斯理地把瘦骨棱棱的脸转向他。

“那么有谁周济你吗?”

“有谁会周济我呢?”莫夏金反问道,“谁也不会周济我。你自个儿也知道,哪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不过话要讲回来,伊凡·波尔菲雷奇倒还是肯帮忙的,”这庄稼汉谨慎地向神父眨了眨眼睛,“他借给了我三普特面粉,只是到秋收后得还他四普特。”

“那么上帝呢?”

莫夏金叹了口气,顿时满脸愁云。

“上帝吗?看来,我不配。”

神父这些毫无必要的问题,使莫夏金感到无聊;他扭过头去扫了空荡荡的教堂一眼,细心地数着神父稀疏的络腮胡子共有几根。这时他发现神父的牙齿都蛀坏了,发黑了,便想道:“准是糖吃得太多了。”随即又喟然长叹了一声。

“你在巴望什么呢?”

“巴望什么?我还有什么好巴望的?”

又是一阵沉默。教堂里暗下来了,变得阴森森的,一股寒气钻进了庄稼汉的衬衫。

“这么说,已经活够了?”神父问道,他的声音显得遥远、喑哑,就像是一块块泥土撒落到放进了圹穴的棺材上。

“是的,已经活够了,已经活够了。”莫夏金一边重复着这句话,一边谛听着自己的声音。

这时,他眼前浮现出了他生活中的种种景象:子女饥饿的脸,人们对他的詈骂,苦役般的劳动,心头像遭到钝刀子宰割那样的沉痛,这种沉痛感使你想去纵酒,想去打架;而且这种景况将反复出现,将长久地继续下去,只有到死方休。莫夏金不停地眨着白色的睫毛,把他那双湿润的、蒙上了一层雾翳的眼睛迅速朝神父瞥去,恰好同神父明亮、锐利的目光相遇,两人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同病相怜的、亲切的、极其忧郁的东西。两人情不自禁地彼此靠近,瓦西里神父把一只手像秋日的蛛丝那样轻轻地、温存地按到那个庄稼汉的肩上。莫夏金温存地颤抖了一下肩膀,信赖地抬起眼睛,半张着嘴,可怜巴巴地微微笑了笑,问道:

“兴许,今后日子会稍微好过些吧?”

神父没有一点声音地把手拿了下来,沉默不语。庄稼汉白色的睫毛眨巴得更快了,他那火红色大胡子的一根根胡须更快活地跳着舞,从他的舌头上滚出了一些含混不清的费解的话:

“是呀。看来是不会好过的。不用说,还是您的话有道理……”

但是神父打断了那人的话。他克制地跺了跺脚,一边用充满敌意的、冒出怒火的目光烧炙着那个庄稼汉,一边像条被激怒的蛇那样恶狠狠地冲着他说:

“你可别哭!不许哭!只有牛犊才哞哞地叫。我有什么办法?”他用一根手指戳戳自己的胸脯,“我有什么办法?我是什么,难道是上帝不成?你去求他。听到吗,去求上帝!快求吧。”

他推了一下那个庄稼汉。

“跪下来。”

莫夏金跪了下来。

“祈祷!”

空旷、昏暗的教堂从莫夏金身后逼近过来,而在他头上则是生气的神父在厉声吼着:“祈祷,祈祷!”于是莫夏金不由自主地迅速画了个十字,连连磕起头来。这个庄稼汉由于迅速而单调的叩头膜拜,由于他正在做的这一切是那么异乎寻常,由于他意识到此刻他整个人已被某种强有力的神秘的意志所主宰,不觉毛骨悚然,可是心头却反而因此异样地轻松了。因为正是他对冥冥中那个法力无边、无上威严的神明的惧怕,使他萌生了获得庇护和恩佑的一线希望。正当他的额头越来越狂热地磕碰着冷冰冰的地板的时候,神父喝令他说:

“够了!”

莫夏金站了起来,朝着离他最近的所有的圣像一一画了十字,然后重又向神父走近去,这时,他那一根根火红色的胡须已怀着欣然从命的神情,欢快地旋转着,跳起舞来。此刻他已经有几分把握,他今后的日子会好过些了,所以平静地等着神父还有什么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