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小说(第23/25页)
“那些开白花的植物。”
“是那个啊!”这个南方人慢条斯理地说,“那是棉花。”
“棉花?”犹太佬重复了一遍,“当然是棉花。我应该知道的。”
对话出现了长时间的停顿,此间年轻人用担心与崇拜的神情看着那犹太佬。有几次他润了润嘴唇,好像又要开始说话了,但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他对犹太佬温和地笑笑,带着精心设计过的宽慰点了点头。然后(只有上帝知道他在哪个小城镇的希腊咖啡馆里有过那种经验)他俯身过来,直到他的脸离犹太佬只有几英寸远了,才操着不自然的重音问道:“您是希腊人?”
那犹太佬满脸困惑,摇了摇头。
但年轻人却点头微笑得更执着了。他用非常响亮的声音重复他的问题。“我说,您是希腊人吗?”
犹太佬退回到他的角落里。“我能听见你说的话,只是弄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夏日的黄昏消逝。客车驶离了尘土飞扬的土道,开上了一条平整却蜿蜒的公路。天空是忧郁的深蓝色,月亮是白色的。棉花地(大约是隶属于某些大农庄的)已在他们身后,现在道路两侧的土地尽是休耕地和荒地。地平线上的树木在蓝色的天空划出暗黑色的流苏,四下笼罩在一种昏暗的薰衣草色调之中。奇怪的是,透视法的观察变得艰难起来,远处的景物出现在近旁,近在咫尺的东西却显得遥远。沉默占据了客车,只有马达在轰鸣震动,单调乏味的声音连连不断,使人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
这个晒得黝黑的年轻人叹了口气,犹太佬迅速扫了他一眼。南方人笑了,用软绵绵的声音问他:“您家在哪儿,先生?”
犹太佬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他从香烟末端一点一点捻出细碎的烟丝,直到香烟支离破碎得无法再抽,然后便将烟蒂踩灭在地板上。“我想把家安在将要去的那个城里——拉法叶特维拉[48]。”
这个回答细致含蓄,是犹太佬可以给出的最好答案了。听了如此回答应该能够马上明白,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旅者。他并非那个刚刚抛诸脑后的伟大城市里的居民,他旅行的时间不会以小时来计算,而是以年来计算——路程不是几百英里,而是上千英里。甚至像这样的度量尺度,也只是就某种意义而言。这一次的逃亡之旅——对于这个两年以前从慕尼黑家中逃出的犹太佬而言——相比通过地图和时间表来衡量的旅行假期,倒更接近于一种心理状态的旅行吧。在他的身后,是一个令人焦急徘徊、迟疑不定的深渊,既有恐怖,亦有希望。不过关于这些,他是不会说给一位陌生人听的。
“我要去一百零八英里以外的地方,”年轻人说,“但这已是我离家最远的一次旅程了。”
犹太佬礼貌地扬了扬眉毛表示惊讶。
“我去看我的姐姐,她刚刚出嫁一年。我很想念这个姐姐,而她现在——”他犹豫片刻,似乎正在脑海中翻找一些细腻精确的表达,“她怀孕了。”他那蓝色的眼睛满是狐疑地盯住犹太佬,仿佛不太相信一个以前从未见过棉花的人能听懂这伟大自然界的另一个基本原理。
犹太佬点了点头,咬着他的下唇,带着克制住了的笑意。
“孩子快出生了,而丈夫正忙着烤烟叶,所以,我觉得自己或许能来帮得上忙。”
“但愿她能顺顺当当的。”犹太佬说。
谈话到此中断了一会儿。天已经很黑了,客车司机把车开到路边,打开了车厢里的灯。突如其来的明亮弄醒了一直睡到现在的一个小孩,她开始聒噪起来。后座的两个黑鬼已经安静了很长时间,现在又开始没精打采地对话。前排的一个老人开始和他的旅伴开起玩笑来,说话时带着充耳不闻式的虚伪固执。
“您的家人已经去了您要去的那个镇子吗?”年轻人问犹太佬。
“我的家人?”犹太佬摘下眼镜,对着镜片呼气,然后用衬衫袖子把它们擦得铮亮,“不,在我自己安定下来以后,他们会来找我——我妻子,还有两个女儿。”
年轻人向前倾了倾身体,胳膊肘撑在自己膝盖上,下巴则陷进了他的手掌里。灯光下面,他的脸圆圆的,乐观而又温暖;汗珠在他粗短的嘴唇上边闪闪发亮;蓝色的眼睛恹恹欲睡,软软的棕色刘海湿漉漉地垂在额头上;看上去多少有些孩子气。“我估计不久以后我就要结婚了,”他说,“我在姑娘们中间挑了好长时间。现在终于将目标缩减到了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