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小说(第21/25页)

她没法不去看他的手。它们看上去似乎是犹豫不决地在乐谱上休息,一旦她开始演奏,便像是发出了停止休息的信号,它们随时准备飞起来。他戒指上闪动的微光使她停了下来。“比尔德巴赫先生——也许,如果我——如果你让我整个不停地过一遍第一变奏部分,我或许可以弹得好些。”

“我不会打断你的。”他说。

他苍白的脸颊靠得离琴键很近。她过了一遍第一部分,然后,遵从他一个点头发出的指令,开始了第二部分。她弹奏得没有瑕疵,他对她毫无干扰,不过,由她手指弹出的旋律还来不及放入她心中所感受到的深意。

当她全部弹完后,他从曲谱上抬起头来开始说话,语调沉闷直率:“我几乎听不到右手部的和声搭配。顺便提一下,这个部分理应提升强度,做好铺垫——这应该是第一部分的内在要求。接着弹下去吧。”

她的心告诉自己,应该以有限的奔放开始,再发展为一种深沉的、逐渐蔓延的悲戚。但是手却像软塌塌的通心面条那样黏在了琴键上,她没办法去想象那音乐应该是什么样了。

当最后一个音停止颤动时,他合上乐谱,很刻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的下颚左右移动,在他张开的嘴唇之间,她可以窥见粉色的、健康的、通向他喉咙的管道,还有他那结实的、被烟草染黄的牙齿。他很小心地将贝多芬放在她其他的乐谱上面,再次把手肘撑在光滑、漆黑的钢琴盖上。“不行。”他言简意赅,注视着她。

她的嘴唇开始颤抖。“我无能为力。我——”

突然之间,他将嘴唇不自然地挤出一个微笑。“听着,碧恩贤,”他开始使用一种新的、毋庸置疑的语调,“你不是还在弹《快乐的小铁匠》[47]吗?我跟你说过,不要把它从你的演奏曲目中删掉。”

“是的,”她说,“我时常练习它。”

他的语气是用来和孩子们说话的那种。“这是我们能够继续进行下去的、最首要的事情之一。记住,你曾经那样有力地演奏它,就像你真是一个铁匠的女儿一样。你看看,碧恩贤,我太了解你了,就好像你是我的亲生女儿一样。我知道你拥有什么,听你弹过那么多美妙的曲子。你曾经是——”

他在混乱之中停下了话语,吸着他那根已经不成样子的半截香烟。烟气自他粉色的唇间懒洋洋地氤氲而出,附着在她稀疏的头发和孩子般的前额周围,蒸腾成一围灰色的雾霭。

“把它弹得快乐、简单些。”他说着,一边打开她身后的灯,然后逆着钢琴步步后退。

有那么一会儿,他正好站在灯光的亮圈之中,然后,他激动地坐在了地板上。“要充满活力。”他说道。

她没办法不去看他。他用一侧脚跟支撑坐着,另一条腿横着翘起,保持着平衡。裤管下强壮大腿上的肌肉绷紧,后背挺直,手肘十分可靠地支撑在膝盖上。“现在,简单点,”他又说了一遍,用肉乎乎的手做着手势,“想着那铁匠——每日在阳光下劳作。简单努力,不受干扰。”

她无法低头去看钢琴了。光线照亮他张开了的双手手背上的汗毛,使他的眼镜片辉耀闪烁。

“弹全曲,”他催促道,“开始!”

她觉得自己骨头里的骨髓已被抽空,身体里已经没有一点点血液。她的心脏整个下午都在拍击着胸腔,自己好像一下子死了。她仿佛看到自己的心脏黯淡又羸弱,就像崖边一只干掉的牡蛎。

他的脸庞似乎是在她面前的空间里悸动着,随着太阳穴上青筋的不稳跳动越来越近。几近崩溃之中,她低头去看钢琴。她的嘴唇像果冻一样抖个不停,无声的泪水夺眶而出,白色琴键在模糊的眼中看上去像水边的际线。“我不行了,”她低声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行——再也不行了。”

他紧张的身体松弛了,抓握住自己一侧的手,把他自己给拉了起来。她抓起她的乐谱,很快地从他的身边跑开了。

她的外套、手套还有雨鞋、课本,以及他在她生日时送给她的乐谱袋,全部来自曾属于她的这个沉默的房间。快一点——在他能够开口说话以前。

当穿过门廊时,她忍不住去看他的双手,那双手正从他斜靠在琴室大门的身体上伸出来,松懈无力,无所适从。大门紧紧地关上了。她拖着书还有乐谱袋,在石阶上磕磕绊绊地走去,随后拐进了一条错道,在那条因为噪音、自行车,以及其他孩子们的玩乐声中变得混乱的街道上急速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