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小说(第25/25页)

他打开午餐盒,吃起那只黑麦面包做的三明治来,然后抽了几根烟。有那么一会儿,他坐在那儿,脸紧贴住车窗,试着去汇集一些窗外风景的印象。自夜幕降临时起,天空中风起云聚,不见繁星。模糊绵延的大地上,他时不时可以看见一栋建筑物黑色的轮廓,或者靠近路边的树丛。最后,他转头不再看了。

车内的乘客们已经安顿妥当,准备过夜,有些已经睡着了。他四处张望着,带着疲惫不堪的好奇心。有那么一下子,他对自己笑了笑,那是一个使他的嘴角变得分明的、很浅的微笑。但那之后,甚至还在那个微笑的最后一点痕迹消逝以前,他身上便迎来了一个突然的转变。他一直在看前排那个穿着工装裤的、似乎对一切都充耳不闻的老人,一些细微的观察,似乎突然令他产生了强烈的情感,一种扭曲的痛苦迅速浮现在他的脸上。然后他低下头,用拇指按住右边的太阳穴,其余的手指则拿来按摩额头。

犹太佬对此感到悲伤,尽管他对那破旧的格纹裤子小心翼翼,尽管他开心地吃过了饭并且大笑过,尽管他满怀期待地等待着这个近在眼前的完全陌生的新家——在诸多烦恼之中,独有一种漫长的、黑暗的悔恨藏在他心里。他没有为艾达——他的好妻子——而悲伤,他与她一道忠诚相守了二十七年;也没有为小女儿格里塞尔悲伤,她是一个很惹人爱的孩子。她们俩——若上帝愿意——能够在他为她们打点好了之后,就马上到这里来同他一起便好。这悲伤既不与他对朋友们的担心相关,也无关乎丧家之苦、自己的生活保障与境遇。犹太佬是在为她的大女儿凯伦而悲伤。她在哪儿?幸福与否?他对此一无所知。

这样的悲伤并不是挥之不去的,不是按照比例和步骤一点一点地侵入人的心灵的。这种悲伤(因为犹太佬是个音乐家)如同管弦乐作品中一个从属的但却急切的乐章——一个无休止的主题一样,渴望用所有可能的变奏、音色与旋律坚定自己的存在。此刻,这主题正隐现于那神经质样的飞跳弓[50]在琴弦上的不停来回之间,随后又浮现在英国管[51]上田园诗式的忧郁之中,或者在一片黄铜管的重重包围之下,不时诠释于尖锐刺耳却又残缺不全的声音之中。并且这一主题——尽管在大多数时候都被巧妙地隐蔽住了——受它自身纯粹坚持的影响,对整部作品的影响远比表面上浮现的那些主乐章更为显著。同样,在这首管弦乐作品当中,当这个主题被压制得太久时,在某个信号的牵引下,它会如火山爆发一般,转瞬之间肆虐侵占其他所有的音乐旋律,凌驾于一切之上,以到目前为止淤积的所有愤懑来作出总结。不过这主题与悲伤,还是会存在一些差异。因为悲伤并非是确定了的召唤,并非如在指挥手中的信号那样,在某一个给定的时刻才会激活一种睡眠状态下的悔恨。悲伤是不可计算的,它的侵袭是间接迂回的。因此犹太佬可以平静地谈他的女儿,说她名字的时候不会禁不住颤抖一下,但是在客车上,当他看到一个几近失聪的男人向一边侧过头去听一点点谈话的内容时,犹太佬却无法抑制他的悲伤了。因为他的女儿习惯微微侧耳倾听,只在对方说完的时候,再很快地去瞥那么一眼。这位老人那漫不经心的动作,正是对他体内压制已久的悲伤加以释放的召唤——因此那犹太人面颊抽动,低下了头。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犹太佬紧张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揉搓着前额。然后在十一点钟时,客车按照时间表停下了,乘客们抓紧时间,轮流使用一个带着尿骚味的狭小公厕。稍晚些,在一家咖啡厅里,他们把饮料一饮而尽,点了可以带走的、能用手直接吃的食物。犹太佬喝了杯啤酒,回客车上去打算睡觉。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块没有折叠过的干净手帕,然后在属于他的角落里安顿好自己,弓起背脊,把头靠在客车一侧的弯转处。他用手帕盖住自己眼睛,保护它们不受光线侵袭。他双腿交叉,手在膝盖上放松地叠放,开始安静地歇息。午夜时分,他睡着了。

黑暗之中,长途客车向着南方坚定前行。到了午夜时分,那些夏天的浓密云流偶然散了开去,天空顿时一片明净,星光闪耀。他们沿着阿巴拉契亚山以东长长的海岸平原蜿蜒下行,越过悲哀的棉花地和烟草田,穿过宽广寂寞的松木林。白白的月光下,那些令人感到情绪低落的农家租棚的轮廓与路缘亲近起来。他们不时经过黑暗中正在熟睡的城市,有时客车停下来,上下一些旅客。犹太佬跟那些累垮了的人一样,睡得死沉。客车的一次颠簸,使他的头向前垂到胸前,但这并没有妨碍他的睡眠。将近破晓时,客车到了一个比途经的所有城镇都大些的镇子。车停下后,司机把手放在犹太佬的肩膀上摇醒了他。于是,他的旅程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