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22/33页)
“他这会儿在哪儿?”
“他在那辆最大的货车后面。”
走过草地时,杰克解下领带,把它塞进了口袋里。太阳开始西沉。在屋顶那黑乎乎的轮廓线上方,天空呈现出一片温暖的深红色。游乐场的老板独自站在那里抽烟。他红色的头发像一块海绵一样长在他的头顶上,他用那双松弛乏力的灰色眼睛盯视着杰克。
“你是老板?”
“嗯嗯。我叫帕特森。”
“我看到早晨的报纸,来这儿找工作。”
“哦。我不要新手。我需要有经验的技工。”
“我很有经验。”杰克说。
“你干过什么?”
“我干过纺织工和织机安装工。我还在汽车修理厂和汽车装配厂干过。干过各种不同的事情。”
帕特森领着他走向那台部分被遮盖起来的旋转木马。纹丝不动的木马在傍晚的阳光里显得有些怪诞。它们静止不动地保持着腾跃的姿态,被暗淡无光的镀金横杆所穿透。离杰克最近的那匹木马肮脏的臀部上有一道木头裂缝,眼珠子盲目而疯狂地转动,有几块油漆从眼窝里剥落了。在杰克看来,这台一动不动的旋转木马就像是醉酒后梦里的什么东西。
“我想要一个有经验的技工管理这玩意儿,让它保持运转良好。”帕特森说。
“没问题,我能行。”
“这可是一项两手兼顾的工作,”帕特森解释道,“你得全面负责。除了照看这台机器之外,你还要维持人群的秩序。你得确保每个坐上木马的人都有票。你得确保票是有效的,而不是作废的舞厅票。人人都想骑上木马,那些黑鬼没有钱的时候会设法糊弄你,到时你准会大吃一惊。自始至终你得睁大三只眼睛。”
帕特森把他领到木马圈内的那台机器,指点着各个不同的零部件。他调整了一下操作杆,稀稀拉拉的机器音乐开始丁零当啷地响起。围着他们的木马队列似乎把他们与外界隔绝开了。当木马停下来的时候,杰克问了几个问题,然后自己动手操作起机器来。
“原先那家伙辞工不干了,”当他们再次走出木马圈,来到那块场地时,帕特森说,“我一直很讨厌停业让新手熟悉工作。”
“我啥时候开始上班?”
“明天下午。我们一个星期营业六天六夜——下午四点开始,晚上十二点关门。你得三点来,帮着准备。夜里游乐场关门后还得花一个小时收拾场地。”
“薪水多少?”
“十二元。”
杰克点点头,帕特森伸出苍白无力的手,指甲脏兮兮的。
当他离开那片空地时,天色已晚。刺目的蓝色天空变得苍白,东边出现了一轮白色的月亮。暮色让沿街房屋的轮廓变得柔和起来。杰克没有马上穿过韦弗斯巷回去,而是在附近的街区闲逛。远处传来某些气味和声音,让他时不时地在尘土弥漫的街边停下脚步。他漫无目标地走着,从一个方向猛地转到另一个方向。他觉得头很轻,仿佛是用薄薄的玻璃做的。他身上正在发生一种化学变化。他的体内不断储存的啤酒和威士忌开始起反应。他被醉意撞了一下。之前看上去死气沉沉的街道变得生机蓬勃。街道边缘有一条参差不齐的绿草带,杰克走着走着,地面似乎在上升,离他的脸越来越近。他在草地的边缘坐了下来,靠着一个电话亭。他把姿势调整得更舒适一些,用土耳其人的方式叉着双腿,捋着胡子的末梢。他突然想起了一些话语,做梦似地大声对自己说了出来。
“怨恨是贫穷最珍贵的花朵。没错。”
开口说话就是好。他的声音给他带来快乐。声音似乎引发了回声,在空中回荡,以至于每个单词都听到两次。他咽了咽口水,把嘴弄湿,又开始说了起来。突然间,他很想回到哑巴那个安静的房间,把自己头脑里的想法告诉他。想跟一个聋哑人交谈是一件奇怪的事。但他确实很孤独。
随着夜幕降临,面前的街道而变得暗淡起来。偶尔有几个男人走过狭窄的街道,跟他挨得很近,用单调的语气互相交谈,每走一步,他们的脚边便腾起一团尘土。有女孩子成群结队走过,也有肩上抱着孩子的母亲走过。杰克麻木地坐了一会儿,终于站起身来,继续走。
韦弗斯巷黑沉沉的。油灯在门道和窗户里投射出颤抖而斑驳的黄色光晕。有些房子漆黑一片,一家人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只有通过隔壁房子的反射光才能看见。一个女人从窗户里探出身子,把一桶脏水泼到街上。有几滴溅到了杰克的脸上。可以听到一些房子的后面传出高亢而愤怒的声音。另一些房子里则传来椅子缓慢摇动的安宁平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