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24/33页)
哑巴笑了,但杰克搞不清楚他是不是听懂了自己说的话。哑巴惊讶地看着水果,随后解开了玻璃纸包装。当他在对付那篮水果时,这家伙的脸上有一种非常奇怪的东西。杰克试图理解这个表情,一时间被搞糊涂了。随后,辛格灿烂地笑了。
“今天下午我找了份工作,游乐场那样的地方。我负责管理旋转木马。”
哑巴似乎一点儿也不吃惊。他走进储物间,拿出了一瓶葡萄酒和两个杯子。他们默不作声地喝着酒。杰克觉得自己从未在这样安静的房间里待过。头顶上的灯光在他面前闪亮的酒杯中反射出他自己的一个古怪映像——同样的映像,他曾在水罐和锡杯那弯曲的表面上看到过很多次——脸的形状像个鸡蛋,矮矮胖胖,胡子向上散开,几乎挨着耳朵。对面的哑巴双手捧着杯子。酒开始在杰克的血管里活跃起来,他觉得自己又进入了醉眼蒙眬的万花筒。兴奋让他的胡子一跳一跳地颤抖。他胳膊支着膝盖,瞪大眼睛,仔细端详着辛格。
“我打赌,我是这个镇子上唯一疯掉的人——我说的是真正疯掉——已经疯了整整十年。就在一会儿之前,我他妈的差点儿跟人打起来。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的疯了。我竟然不知道。”
辛格把那瓶酒推到客人面前。杰克对着瓶子喝了一口,摸了摸头顶。
“你瞧,好像我是两个人。一个我是受过教育的人。我去过一些全国最大的图书馆。我读书。我一直在读书。我读那些纯粹讲真话的书。那儿,我的手提箱里装着卡尔·马克思和索尔斯坦·凡勃伦以及像他们那样的作家的书。我一遍又一遍读他们的书,我读得越多,疯得越厉害。我熟悉每一页上的每一个字。首先我喜欢这些词汇。辩证唯物主义——耶稣会士的支支吾吾——”杰克带着一种充满爱意的庄重感,让这些音节在他的嘴里翻滚——“目的论倾向。”
哑巴用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擦了擦额头。
“但我所说的意思是这个。当一个人知道,却又没法让别人理解的时候,他怎么办?”
辛格伸手去拿酒杯,把它斟满,稳稳地放到杰克那只青肿的手里。“嘿,醉了吗?”杰克手臂一抖,几滴酒溅到了他的白裤子上。“给我听着!你到哪儿都能看到卑劣和腐败。这个房间,这瓶葡萄酒,篮子里的这些水果,全都是利润和亏损的产物。一个家伙想要活下去,就得被动接受卑劣行径。有人为了我们嘴里的每一口饭、我们身上的每一根纱而累得半死——似乎没人知道这个。每个人都又瞎又哑又笨——愚蠢而卑鄙。”
杰克用拳头压住自己的太阳穴。脑子里的想法朝着几个方向猛冲,根本控制不了。他想发火。他想冲出去,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找个什么人暴打一架。
哑巴依然兴味盎然、很有耐心地看着他,拿出了他的银铅笔。他小心翼翼地在一张纸上写道:你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然后把纸片递到桌子对面。杰克把它在手上揉皱了。房间开始再次绕着他旋转起来,他甚至看不清纸上的字。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哑巴的脸,想让自己稳定下来。辛格的眼睛是房间里唯一看上去不动的东西。那双眼睛的颜色千变万化,斑斑驳驳地闪烁着琥珀色、灰色和浅褐色。他久久地盯着这双眼睛,几乎变得有些恍惚起来。他已经没有了想要发疯的冲动,再次平静下来。那双眼睛似乎明白了他想说的一切,并且有话想对他说。过了一会儿,房间重新安定下来。
“你懂的,”他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你明白我的意思。”
远处传来柔和而清脆的教堂钟声。隔壁房子的屋顶上,月光正白,天空湛蓝。他们无声地同意:在找到住处之前,杰克将在辛格这里待上几天。酒喝完的时候,哑巴在床边的地板上铺了一个褥垫。杰克衣服也没脱,躺倒便睡,很快进入了梦乡。
5
在镇上远离主街的一个黑人区,本尼迪克特·马迪·科普兰医生独自一人坐在他黑暗的厨房里。已经过了九点,礼拜日的钟声这会儿阒寂无声。尽管夜晚很热,圆鼓鼓的柴炉里还是燃着很小的一团火。科普兰医生挨着柴炉,坐在一个直背餐椅上,身体前倾,纤细的双手捧着头。火红的光亮透过炉子的裂缝照到他的脸上——在这团光亮中,他厚厚的嘴唇在黑皮肤的映衬下看上去几乎是紫色的,灰白的头发紧贴着脑壳,就像一顶羊毛帽子,也呈现出浅蓝色。他以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就连他的眼睛,从银框眼镜的后面凝视着前方,也一动不动地、阴郁地盯视着。随后,他狠狠地清了清喉咙,从椅子旁边的地板上捡起一本书。房间里四周都黑乎乎的,他不得不凑近炉子,好看清书上的字。今晚他读的是斯宾诺莎。他并不完全理解书中复杂的观念游戏和复杂的短语,但在阅读的时候,他还是感觉到了词语背后强烈的真实意图,他觉得自己差不多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