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夜谈(第9/12页)
“噢,那绝不是一种指控,但那是一种投诉。当时你听不入耳,甚至到了现在,你似乎也不想听。当你以礼貌一笑置之时,也不还是那个调调?”
尽管他已从这位导师的眼中看出此种友谊和深切的善意,但他仍然情不自禁地强调此点;这种积压已经很久的重担一旦抛下之后,他自然需要唠叨一番,吐上一口苦水。
克尼克面不改色。经过片刻思索之后,他谨慎地说道:“朋友,直到现在我才开始了解你。也许你是对的,因此,这点我也须检讨。但我仍可提醒你:你是有权利要我将你所称的投诉听在心中——但也要你实实在在地将它表达出来才行。然而事实却是,那天晚上在宾馆对谈时,你并没有提出任何种类的投诉。相反的是,你却像我一样,尽力以轻快而又勇敢的态度面对这整个情形。你跟我一样,扮演那种不发牢骚的无畏勇士。但你在心底不希望我听听你那藏着的怨苦,要我看看你那面具背后的真正面目——就像你现在对我投诉的一般。嗯,我想我在那个时候就已觉出那一类的事情——尽管并非全部。但我要怎样向你表示我为你担心,表示我可怜你而不冒犯你的自尊呢?并且,我的手中既然空无所有,既然没有东西可以给你——没有忠言、没有慰语、没有友情——因为我们已经分道扬镳,各奔东西了——纵然我伸出援手,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实在说来,藏在你那粗鲁态度背后的那种不安和不快之感,当时使我颇感烦恼;老实说,我当时对它颇为反感。它里面含有一种要求,要求我寄予同情,而你的态度又与我的同情对抗。我感到那里面有一种可厌而又幼稚的东西,而它使我对你感到更加胆寒。你要对我的友谊提出要求。你想成为一个卡斯达里人,想要做一名珠戏能手;但在同时,你又显得那样任性,那样怪异,那样迷于自我中心的情绪,这是我当时的大概观感,因为那时我已可明白看出,卡斯达里精神在你身上可说已经荡然无存了。显而易见,就连那些基本规则,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好吧,那不关我事。可是,之后你为什么又要到华尔兹尔来?又要对我们称兄道弟?我曾说过,我对那点颇为烦恼厌倦,因此,假如你那时将我对你的彬彬有礼解释为一种排斥,那倒一点没错。我确是曾经存心排斥你,但那不是因为你是一个世俗之人,而是因为你要求被视为一个卡斯达里人。但是,事隔多年之后,当你最近再度来到时,那种矛盾已经不见踪影了。你不但看来是个世俗之人,说话的神情也像来自俗世一般。我看出了其中的差别,特别是你脸上所现的那种凄凄惨惨的样子或忧愁不乐的表现,尤其明显。但我喜欢你的一切,你的态度、你的言词,甚至你那种愁苦的样子,我都喜欢。它们不但看来可观,而且适合你,配得上你。我对它们一点也不烦恼;我不但可以接纳你,而且可以肯定地说,没有些微内在的排拒。这回不必过分的礼貌和客气,因此,我不但以朋友的身份与你相见,而且尽力向你表示我的感情和关切。不过,这回处境逆转了;这回是我努力争取你而你坚持后退。我唯一的鼓励只是:我默默地将你来到我们学区和你对我们的事情感到兴趣视为一种依恋和忠诚的表现。因此,最后,你对我的殷勤终于有了反应,因此,我们终于到了彼此敞心的时候,同时,我想我们也能以这种态度更新我们的旧有友谊。
“你刚才说,我们那次的会面,对你是件痛苦的事情,而对我却无足轻重。我们不要为此争论;你也许没有说错。但是,朋友,我们这次的会面,对我绝非没有意义。它对我的意义,比我所能对你说的要大很多,比你所能猜想的还要大些。我不妨先给你一点暗示:它对我的意义,比寻回一个失去的朋友更大,比以新的力量和新的光景复活过去的时光还要大些。最重要的是,对我而言,它代表一种召唤,是从外面向我接近的一个门径。它为我打开了一条通往俗世的道路;它可以使我再度面对那个老问题:调和你我之间的歧见。而这件事情来得正是时候。这回的这个召唤不会发现我充耳不闻;它会感到我比以往更为警醒,为什么?因为,实在说来,它并非出乎我的意料。它并不是以某种外物向我接近,它并不是我可理可不理的那种外来物事。而是,它出于我的本身;它与我内心之中那个非常强大而又持久的欲望,是孪生兄弟,与我深心里面那个非常强劲的需要和渴求,是难兄难弟。不过,关于此点,且让我们以后再谈;现在时候已经不早,我们两个都需要休息。
“你说到我的快活和你的悲哀,而你所指的意思,在我看来似乎是:我对你所称的‘投诉’有欠公平,并且,直到今天,我对它然处理不当,因为我以微笑对待此种投诉。这里面有些我不很明白的问题。为什么不该以愉快的心情谛听诉怨?为什么一定要愁眉苦脸而不笑面迎人?从你带着愁苦和负担再度来卡斯达里和到我这里来这个事实来说,我想我也许可以下个这样的断语:我们的沉着从容,对你是有意义的。而假如我没有与你同声一哭,没有让我自己受你感染的话,那既不表示我不明白你的悲伤,亦不表示我对你的痛苦视若无睹。我不但明白,而且尊重你的态度,因为那是世俗生活印在你身上的形迹。那是成为你、属于你的东西;它对我很尊贵,值得我尊重——尽管我希望它有所改变。不用说,对于它的起源,我只能猜测;关于此点,以后你愿不愿意告诉我,对你而言似乎都是正当的。我只能看出你似乎曾经有过一段艰苦的生活。但你何以认为我对你和你的困苦不会或不能公平允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