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夜谈(第7/12页)

“而后是你,约瑟,你出现了,而我一见到你就喜出望外,心中升起了一种新的希望。当时你正穿过院子,我从你背后看你走路的神态认出你,于是立即叫出了你的名字。终于遇见了一个有灵魂的人类,当时我在心里说,终于见到了一个谈得来的朋友,也许是一个对手,旦不管怎样,总是一个可以交谈的人类,不用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卡斯达里人,但这个卡斯达里人的卡斯达里精神还没有冻结成为一副面具和盔甲。他是一个人,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你必然看出我是多么的高兴,对你又寄予多大的希望,而实际说来,你也以极大的礼貌在半路上迎我而来。你仍然认得我,我对你亦非泛泛,再度见到我的面孔使你颇感愉快。因此,我们也没有将那短暂的温暖问候丢在院子里面;你不但邀我到你那里小叙,甚至还为我拨出或牺牲一个黄昏的时间。然而,那是怎样的一个黄昏!我们两个自我折磨,力求显得幽默、谦恭,企图以同志相待,而我们拖着那种跛腿的对话前进,从一个话题扯到另一个,多么费劲!别人待我冷淡,与你碰面更糟——为了恢复失去的友谊而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才更痛苦!那个黄昏终于打消了我的妄想。那使我毫不含糊地明白到:我不是与你追求同样目标的一个同志,不是一个卡斯达里人,不是一个有地位的人,而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一个从事逢迎的傻子,一个缺乏教养的老外。而所有这一切都那样周到的礼貌和举止向我表达出来,所有那种失望和不耐又都以完美的面具遮掩着,这种事实,对我而言,才是糟得不能再糟的事情。如果你指责我说:‘喂,朋友,你是怎么搞的?怎么会堕落到这步田地?’倒会打破冰冻而使我感到快活。然而事实却非如此。我看我对卡斯达里的所属之感是毫无结果了;我看我敬爱你们大家、学习玻璃珠戏,以及与你为伍的事,是一文不值了。英才教师克尼克发觉我拜访华尔兹尔遭遇了不幸的待遇;他为了安抚我使他自己挨过整整一个黄昏的无聊时光,而后以无懈可击的礼貌将我送到门口。”

戴山诺利挣扎着捺住他的激动情绪,以痛苦的表情望着这位导师。克尼克坐在那里聚精会神谛听着,并无不耐烦的样子;他坐在那里,带着充满同情的微笑望着他的老友。由于戴山诺利没有继续说下去,克尼克就以一种善意和满意的眼光——实在说来,以一种安慰的神色——凝视着他。持续了约有一分钟左右的时间,普林涅奥才在他的凝视下瞥见那种神情。而后,虽未生气,但大声地叫道:“你还在笑哩!好笑么?你以为这全是好事么?”

“我得承认,”克尼克微笑着说道,“你将那段插曲描述得十分生动,太生动了。栩栩如生,正是如此,而你语声中那种吞吞吐吐的委屈和指责之感,对你而言,大概也需要有效地将它倾诉出来,并以如此鲜活的描述使我忆起那一幕情景。此外,尽管我恐怕你仍以从前的眼光来看这件事情,直到如今仍然没有化解,但你却以客观正确的态度说出了这个故事——两个青年陷入了一种只得装聋作哑的尴尬境地,而其中的一个,也就是你,犯了严重的错误:不但没有拿掉伪装的假面,却以一种快乐的外表遮掩由这件事情引起的内心痛苦。看来,直到今天,你仍将那次的不欢而散归罪于我——尽管化解的权柄完全在你的手里。难道你真的没有看出此点?然而,我却得说你已将它描述得十分生动。你已使笼罩那个怪异黄昏的迫促尴尬景象完全重现出来了。有一阵子,我曾觉得我好像又要力求镇定了,并且又要为了我俩感到惭愧了。不错,你的故事完全正确。能够听到一个说得如此生动的故事,也不失为一件人生乐事。”

“好吧,”普林涅奥颇为惊讶地说道,语声中回响着一种屈辱与怀疑的音调,“很好,我的故事至少娱乐了我俩中的一个。不过,我得对你说,我对它一点兴趣也没有。”

“但你总可看出,”克尼克说道,“我们现在看这个故事是多么的有趣吧?难道这不正是你我的功劳吗?我们不妨一笑置之。”

“一笑置之?我们为什么应该一笑置之?”

“因为,这个故事说的是一个过去的卡斯达旦人普林涅奥,而此人不但曾要精通玻璃珠戏,同时还为得到老友的欣赏而痛下工夫,但事到如今,这个故事不仅已经成了过去,而且已经一去永不复返了,就像英才教师克尼克的故事一样:尽管他以卡斯达里的方式受了种种训练,但当这个普林涅奥突然打来时,他就成了一个十足的废物,以致,事隔多年,到了今天,那种笨拙的举动再度映现在他的眼前,使他好比面对明镜一般,看得一清二楚。再说一次,普林涅奥,你的记忆实在太好了,故而能将这个故事说得如此之好——我就没法将它说得这样好。幸运的是,这个故事已经过去了,并且一去永不复返了,因此我们可以一笑置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