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夜谈(第8/12页)

戴山诺利显得颇为混乱。他不知不觉地从这位导师的良好心情中感到了温暖和愉快。显而易见,那与嘲弄绝不相同。并且,他也感到此种愉悦的背后含有一种强烈的严肃性。只是在描述这个故事的时候,过于认真地复演了那个插曲的苦境,而他的故事又说得颇像忏悔,以致一下难以改过口来。

“也许你已忘了,”他迟疑地说道,已有一半被说服了,“我所叙述的东西,对我的意义跟对你并不一样。对你而言,顶多只是一种懊悔而已;对我而言,却是惨败和垮台,同时也是我一生重大转变的开始。那时,在我离开华尔兹尔的时候——正是那次讲习刚刚结业的时候——我不但决意不再返回此地,而且几乎痛恨卡斯达里和你们那批人。我因失去幻想而明白到:我永远不会跟你和在一起,也许从来就不曾像我所想的那样跟你们和在一起过。只要再有一点点不如意的地方,就足以使我背离卡斯达里的一切而成为卡斯达里的一个死敌了。”

克尼克以一种快活而又锐利的眼神定定地凝视着他。

“当然,”他说,“要不了多久你自然就会将那一切全都对我说了,我很希望哩!不过,就目前而言,我看出我们的关系是这样的:我们早年交往,而后分手,各行其道。而后再度相逢——那是在你不幸参加那个假期讲习会时。你已有一半或全部成了一个俗世之人;而我则是一个颇为自负的华尔兹尔人,忙着卡斯达里的事情;而今我们又想起了那次那个令人失望而又惭愧的会合。我们回顾了那个时候的自己和我们的窘态,而我们之所以能够以一笑置之,乃因事过境迁,今日的一切已与过去完全不同。我可以毫无顾忌地承认,你当时给我的印象确曾使我感到颇为尴尬;那完全是一种令人不快的反面印象。那时,我对你无可指望;你显得颇为轻率、粗陋、俗气,令人感到意外、烦恼、可厌。那时的我是个年轻的卡斯达里人,对于俗世一无所知,实际上也不想有所了解。而那时的你,嗯,那时的你则是一个年轻的老外,你来看我们的原因我也没有正确的理解。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参加一个珠戏讲习,因为英才学生的东西你几乎已经毫无所剩了。你扰乱我的神经,正如我扰乱你的一般。我不得不给你一种怠慢的印象,因为我不得不与一个非卡斯达里人兼业余珠戏选手保持一点距离。而你在我印象中则是一种半开化的野蛮人,因为你似乎在对我的兴趣和友谊提出令人为难的无理要求。我们彼此回避,近乎互相憎恨。我们除了分手之外别无良策,因为,我们既无任何东西可以奉献对方,又不能彼此公平相待。

“然而今天,普林涅奥,我们既能挖出这久已埋藏的可耻往事,对于那种场景和我们两个也就可以一笑置之了,为什么?因为,我们今日相聚,已是与前不同的人,有了不同的意向和潜力——不再多愁善感了,没有压制的嫉恨了,不再自高自大了。现在,我们两个早已长大了;我们两个都已成人了。”

戴山诺利微笑着舒了一口气。但他仍然问道:“对于此点,我们那样笃定吗?毕竟说来,纵然是在那时,我们也曾有过十足的善意呀!”

“我该认为我们有过,”克尼克说道,笑了起来,“而我们却以我们的善意驱使、强制我们自己,直到我们无法忍受下去。那个时候的我们不知不觉地互相厌恶。在我们每一个人看来,总是对方见外、可恼、疏远、可厌,另有一种想象的义务感和相属感迫使我们演出那种沉闷的闹剧,演了整整一个晚上。你走之后不久我就体会到了此点。不论是以前的友谊还是以前的对立,我俩任谁都没有随着年龄的渐增而丢弃。我们没有让这种关系死掉,却认为必须将它挖出墓来,并使它持续下去。我们感到对它有所亏欠,却不知如何去还这笔债务,可不是么?”

“我想,”普林涅奥若有所思地说道,“即使是在今天,你仍然有些过分礼貌。你说‘我们两个’,但寻求对方而寻之不着的,实际上并不是我们两个。此种寻求,此种敬爱,完全是我这一面的事情,因此,失望和苦闷,也是我这一面的事儿。现在我来问你:自从那次分别后,你的生活有了什么变化?什么也没有。对我而言,恰好相反;那次的会面却成了一条痛彻心肺的分水岭,因此我无法领会你那种一笑置之的态度。”

“对不起,”克尼克温和地致歉道,“我也许冒失了一些。但我希望到时候你也能对那件事情以一笑置之。不用说,你的感情那时确是受了伤害,但那种伤害并不是出于我——尽管你当时那么想,至今似乎仍然那样以为。你的伤害出于你自己与卡斯达里之间的鸿沟,出于你的世界与我的世界之间的裂缝——这条勾缝我们似乎曾在求学交友的当中弥补连接起来,但后来又在我们面前忽然张开了可怕的大口。你对我还有什么指责的地方,请你坦率地提出指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