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夜谈(第11/12页)
“过于自负?”克尼克喃喃问道。
“是的,过于自负。那时我已踏进俗世,成了一个世俗之人。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跟别人和在一起;我不要过别的生活,只要过俗世的生活——它那种热情、幼稚、粗鄙、不受约束的生活,经常在快乐与恐惧之间摇来摆去。我不屑运用你们那种办法求取一点点的自我安慰和超于他人的感觉,甚至连想都不屑一想。”
这位导师用锐利的目光向他瞥了一眼,“你为此忍受多年么?难道你没有运用别的办法去对付那一切么?”
“噢,用过,”普林涅奥坦白地说道,“我曾用过,现在仍用,有时我再度求助于老酒,通常我需要服用各式各样的镇静剂,才能入眠。”
克尼克闭起两眼,好像突然疲倦了;隔了一会之后,他再度定定地凝视着他的朋友。他默默地注视着他的面孔,起初是认真而又严肃地探索着,但不久之后,他的表情便变得愈来愈温和,愈来愈友善,愈来愈沉静了。据戴山诺利的记述表示,他以前从未在任何人的眼中见过这样一种神情——一种既是那么锐利而又那么慈祥,既那么纯真而又那么挑剔,放射着那么温和、那么博识的光芒。他承认这种眼神起初使他感到心烦意乱,但不久之后,又被它那种温柔的注视逐渐稳定和制服。但他仍然想要反抗。
“你说你有办法可使我变得更快乐、更自在。但你却不问我那是不是我真正需要的东西。”
“嗯,”克尼克说道,笑了起来,“只要我们能使一个人变得更快乐、更自在,不论情形如何,我们都应该尽力而为,不论他是否要求我们。你又怎能不要快乐,不求自在?这便是你来此处的目的,这便是我们再度促膝面谈的原因,毕竟说来,这便是你回到我们这里的意向。你憎恨卡斯达里,你看它不在眼里,你因为太以你在红尘打滚自豪,以致不愿运用理性和静坐寻求解脱。然而,这些年来,你对我们本身和我们的从容自在,却一直怀着一种隐隐的、难以抑制的向往之情,而这种向往之情将你诱惑回来,好让我们再试一番。我得告诉你:你此番来得正是时候,因为这也是我热望俗世征召我的时候,因为我也正在寻求一道通往俗世的门路。但关于此点,我们且留待下次再谈。朋友,你已向我透露了不少东西,我为此向你道谢。时候已经不早了,你明天一早就要离开,而我也得办理另一天的公务。我们必须上床就寝了。不过,且再给我一刻钟的时间吧!”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口,仰望繁星点点,清如水晶,但有浮云掠过的夜空。由于他没有立即坐回他的椅上,于是,他的客人也跟着站起身来,走到窗前他的身旁立住。这位导师站在那里,颇有节奏地呼吸着清新而又凉爽的秋夜空气。
“瞧,”他指着夜空说,“这白云蓝天的景色,乍看之下,你也许会以为最暗的地方就是宇宙的深处;但不久你就看出,柔柔暗暗的地方只不过是浮云而已,而宇宙的深处只在这些浮云山脉的山脊边缘和悬崖绝壁之间展开——象征那庄严而又崇高的沉静和秩序。宇宙的深度和神秘不在浮云和阴暗之处;它的深度须在沉静澄澈的太空之中去寻。请在去睡之前再看一看这些满布繁星的湾流和海峡,如果它们有什么观念或梦境传给你,也不要排斥。”
一阵奇异的寒战穿过普林涅奥——他说不出那是悲哀还是快乐。他想起了,在难以想象的久远前,在他以华尔兹尔的一名学生展开他那清明美好的生活时,他曾被与这相类的话鼓起勇气去做初步的静坐练习。
“且容我再讲一句,”这位珠戏导师再度低声地说道,“关于快活的沉静、星星和心灵的澄明,以及我们卡斯达里人的那种沉静,我愿再说一些事情。你与沉静背道而驰,大概是因为你不得不走悲惨的路子,而今所有这一切光明与欢欣,尤其是我们卡斯达里人的这种愉快心情,在你看来显得幼稚、肤浅,而又懦弱,无疑是摆脱现在的恐怖和深渊,逃进一个清楚明白、秩序井然,纯由形式与公式,纯由抽象概念和细微区别构成的世界之中。但是,我亲爱的悲哀信徒啊,对于某些人而言,就算这是一种逃避,就算有些懦弱胆怯的卡斯达里人只敢玩玩符号和公式,就算我们卡斯达里人真的大都属于这一类人——所有这一切,也不会损及真正沉静的价值和光辉,也别说是有损蓝天与心灵的清明了。就算我们中有些太易满足的人,就算我们中有些混充沉静的人,但我们也有一些不同此类的人,一连几代的人,他们的沉静可不是混混的肤浅,而是着实的深沉。我就认识这样一个人——我指的是我们的前任音乐导师,你在华尔兹尔时曾经时常见过的那位导师。这位导师在去世之前的几年有了一种高度的沉静美德,像一颗明星的光明一样地从他身上发出;这种光明以同样的亮度,以慈悲的形式,生命的安享、美好的脾性,以信赖和信任的方式传给每一个人。它继续不断地向所有一切承受它的人放射,向所有一切已经吸收其光的人继续不断地放射。他的光芒也放射到了我的身上;他将他的光彩传了一点点给我,他将他的心光传了一点点给我,也传给了我们的朋友费罗蒙蒂,也传给了其他许许多多的人。对我,以及对其他许多人而言,达到这种快乐沉静的境界,乃是一种妙不可言的最高目标。此外,你还可以在教会组织董事会中的几位祖师身上见到这种光彩。这种乐观的风采,既不是玩玩的儿戏,也不是混混的自满;它是最高的洞察和爱心,是整个实相的证实,是濒临一切深处和深渊边缘的警醒;它是圣徒和侠士的一种美德;它不但不可毁灭,而且会因年老和接近死亡而增进。它是美的秘密和一切艺术的实质。用舞蹈的节奏歌颂生命光辉与恐怖的诗人,在一种纯粹永恒的现在中演奏此种韵律的乐师——所有这些,都是人间光明的传播者,世间欢乐的增进者——尽管他们首先带着我们走过眼泪与苦恼的困境。以诗句鼓舞我们的诗人也许是个悲哀的独居者,以音乐娱乐我们的乐师也许是个忧郁的梦想家,但他们的作品却含有着诸神和群星的快活沉静。他们所给我们的,已不再是他们的阴郁、痛苦,或者眼泪,而是一滴纯净的光明、永恒的欢乐。尽管各个民族和各种语书,都曾尝试在神话中、宗教中,以及宇宙进化论中探测过宇宙的奥秘,但他们所得的最高的、究极的成就,仍是这种沉静的快乐。想想那些古代的印度人——华尔兹尔的那位老师曾经谈到他们,谈得非常优美动人。他们虽是一种生活困苦,喜欢沉思冥想,乐于苦行禁欲的人,但他们的最高思想成就,却是沉静快乐;苦行沙门和诸佛的笑容,也是沉静快乐:深刻难解的神话人物所表现的,也是沉静快乐。这些神话所表现的人间世界,以一种春天的可爱气氛展示出来,显得颇为神圣、颇为快乐、颇为光彩,可真是一种黄金时代。而后,它生病了,而病情逐渐恶化;它愈来愈为粗陋,以致陷入不幸的困境;最后,情况愈来愈坏,而过了四个世纪之后,毁灭的时机终于成熟,于是,被一位载舞载笑的湿婆神踏在脚下——但它并非就此告终。它再度与昆瑟纽的梦中微笑一同展开:她以她那双顽皮的手捏造一个年轻、新鲜、美丽、光辉的新世界。妙哉——看这些印度人如何以一种几乎无与伦比的洞察和耐苦能力,带着恐惧而又羞愧的神色,看着这残酷的世界历史竞赛,望着这永远不息旋转的饥渴与痛苦的轮子;他们不但看到而且明白造物的脆弱、人类的爱力和魔力,及其渴求清净与谐和的愿力;因而他们设计了这些光辉的寓言,表现创造的美好和悲剧:伟大的湿婆神在她的舞蹈中将这个完成的世界摧毁,而在睡眠中微笑的昆瑟纽,则顽皮地在他的金色仙梦中造出一个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