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夜谈(第10/12页)

戴山诺利的面上再度罩上了一层黑云。“有时候,”他黯然地说道,“在我看来,我们不仅有两种不同的语言和表达方式,其中每一种只能含糊暖昧地译成另一种,而且我们本身也是完全根本不同的造物,彼此永远无法了解对方。我们中究竟谁是真正完整的人类?是你还是我?我不时怀疑:我们谁也不是。有时候,当我以十足的敬意,以十足的自卑之感,以十足的羡嫉之情,仰望你们教会组织的成员和玻璃珠戏能手之时,以为你们或许都是快活神仙或超人,因为你们总是那样从容自在,总是那样游戏人生,总是那样受用你们自己的生活,总是那样不受疾苦的感染。另一些时候,在我看来,你们似乎又是可怜可悯或卑鄙下流的宦官阔人,肤浅地局限于一种永远长不大的童年,天真而又幼稚地蛰居于你们那种围着紧密篱墙的整洁游乐场和幼稚园中:在这里面,每一只鼻子都被擦得干干净净,每一种情绪都被弄得平平稳稳,每一种危险念头都压得服服帖帖;在这当中,每一个人一辈子都在玩那些优美、安全、没有生气的游戏;在这当中,每一种生命的震动,每一种强烈的情感,每一种真正的热情,每一种大喜大乐,都被果断地用冥想疗法加以制止、拨开、中和、抵消。这岂不只是一种肤浅、干枯、说教、整饰的世界?岂不只是一个让你懦弱地过单调生活的虚假世界?岂不只是一个没有邪恶、没有苦恼、没有饥渴、没有果汁和盐味、没有家庭、没有母亲、没有儿女、几乎没有女人的世界?本能的生活被用默想驯服了。多代以来,你们一直将危险、大胆,以及负责的工作,例如经济、法律,以及政治等等事情,留给别人。懦弱无能,却由别人妥为保护、饲养,并且不负什么沉重的责任。你们过你们那种懒虫的生活,为了免得它们过于沉闷,于是你们忙着培植这些博学的专家、计算音节和字母、演奏种种音乐、玩赏玻璃珠戏,而那些穷苦的人们却在外界的泥污之中过真实的生活,做真实的工作。”

克尼克一直以毫不动摇的友善态度聚精会神地谛听着他的议论。

“我亲爱的朋友,”他不慌不忙地说道,“你的言词大大地使我想起了我们在学生时代所作的那些热烈论战。所不同的是,而今我已不再需要扮演那时需要扮演的那个角色了。我今天的工作不是针对你的攻击为教会组织和教学区域提出辩驳,因此我很高兴我已不必再为那个使我过分吃力的工作出力了。你晓得,要想击退你刚才再度发动的那种光辉骑兵队式的冲锋,是颇为吃力的事。譬如,你所说到的全国其余各地人民都‘过真实的生活,做真实的工作’即是一例。这话听来真是太好了,绝对正确——实际的公理——如果有人想要反驳的话,无疑是告诉说这话的人:他本身的部分‘真实工作’,就是坐镇为了改善卡斯达里而设的某个委员会了。不过,且让我们暂时撇开笑话不说。显而易见,从你的言词和语调听来,你一方面仍对我们充满恨意;另一方面又对我们满怀失望的爱心,满怀羡慕和向往之情。你一方面将我们看作懦夫、懒虫,或在幼稚园玩耍的小童;另一方面又将我们视为逍遥自在、清明在躬的神仙。虽然从这一切,我想我也许可下一个适当的结论:卡斯达里不应为了你的烦恼、为了你的不快,或我们所要说的其他什么受到指责。那是出自别处的事情。设使我们卡斯达里人应该受到指责的话,那你对我们所作的指控就与我们童年时所作的争论不相一致了。在以后对谈的时候,你一定得再对我多说一些,我相信我们一定会找出一个办法,使你变得更快乐、更从容,至少使你与卡斯达里的关系变得更自在、更愉快。就我目前所可见到的而言,你对我们抱有一种虚假、勉强、滥情的态度。你将你自己的灵魂分割成了卡斯达里与俗世两个部分,而为了不该由你负责的事情过度地折磨你的自身。你对其他确实应该由你负责的事情,或许也不太认真。我想你大概已有相当时间没做任何静坐练习了。可不是么?”

戴山诺利发出一阵苦笑,“主啊,你的眼光太锐利了!你想有多少时间了?自从我放弃这种静坐魔术以来,已有好多好多年的时间了。而今你竟突然对我如此关心起来了!自从那次假期讲习你在这儿华尔兹尔以太多的礼貌和轻视会见我,并以那么委婉的态度压下我的友谊请求之后,我就以坚定的决心离开这儿,决定终止一切与卡斯达里有关的事儿。自那以后,我就放弃珠戏,停止静坐了;即连音乐也被我糟蹋了相当的时间。我一反常态,结交了一些可在世俗娱乐一面给我教益的朋友。我们喝酒、玩妓;我们尝试各种可以到手的麻醉药品;我们轻视体面、诚敬,以及理想。不用说,如此粗鄙的事儿做了并没有多久,但也长得足以将卡斯达里外貌的最后形迹扫得一干二净了。接着,若干年后,当我偶尔想到我已走火入魔,因而亟需静坐加以补救时,我却因已变得过于自负而不屑从头做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