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夜谈(第6/12页)
“嗯,而后,事隔数年之后,我再度打起精神,报名参加你的前任主持的一个假期讲习。我认认真真地准备前往华尔兹尔。我仔细读了我以前的作业簿,对收心的技巧作了一些尝试——简而言之,我以我有限的能力镇定自己,集中精神,并使我的心情配合讲习的气氛,颇似一个真正的珠戏选手准备参加一年一度的珠戏大会一般。就这样,我到了华尔兹尔。因为离别长了一些,因而也自感生疏了不少,但同时也着迷了许多,就像又回到了一个曾经失去的故乡,连故乡的语言也变得饶舌了。就在这个时候,我想与你重逢的热望如愿以偿了。你还记得否?约瑟?”
克尼克热切地注视着他,点头微微笑了一下,但没有开口说话。
“好,”戴山诺利继续说道,“那你是记得了。但你到底记得什么?跟一个同学不期而遇,一次偶然的相逢和失望,而后各奔前程,从此不再想起——除非事隔数十年后,另一个人笨笨地向他提起。难道不是这样吗?此外还有什么?对你还有什么?”
显而易见的,他是在竭力抑制自己,但不难看出的是,经过多年蓄积,但一直未能好好统御的情绪,已经到了山洪暴发的边缘。
“你在期待,”克尼克谨慎地说道,“等轮到我说话的时候,我再说我的印象。现在该你发言,普林涅奥。我看那次会面对你不太愉快。当时对我亦然。现在说吧,告诉我那是怎么一回事情。坦白地说吧。”
“我就试试,”普林涅奥说道,“我当然无意指责你。我得承认你对我非常客气——不止如此。在我接受你的邀请来到这儿华尔兹尔之时,由于自从第二次珠戏讲习之后,甚至自从我担任卡斯达里预算委员会委员之后,就不曾来过这里,因此我决定拿我那时所经历的事实与你对质,不论此行的结果愉快与否。现在我真的要说下去了。那时我来参加讲习,被安置在宾馆里面。参加讲习的人几乎全都跟我同年;有些人甚至比我还要年长许多。我们至多不过二十个人,以卡斯达里人居多,但不是差劲、冷淡或懒散的珠戏选手,就是迷迷糊糊地认为应该见识见识此种游戏的十足生手。使我感到轻松的是,我对他们一个也不认识。我们的教师——档案处的助理之一——虽然十分卖力,并且对我们也很友善,但这整个事情,打从一开始,就给人一个感觉,好像是一种半生不熟的废物、一种滥竽充数的讲习;随便凑合起来的学生,对于它的要义或成功的机会,几乎跟指导的老师一样没有信心——尽管参加的人谁也不愿承认。你也许感到奇怪,这一批人为什么要凑在一起,以那样的耐心和热诚来从事他们既不擅长,又乏兴味的事儿?而一位训练有素的专家,又为什么不厌其烦地要给他们讲课并给他们指派他明知不会有何结果的作业?我当时并不知道,这只是我的运气不好,才碰上这个班次,后来我从经验老到的朋友那儿得知,要是我碰上的是另一组学员,也许就显得紧张刺激、受益匪浅,甚至精神鼓舞、士气大振。往往,我后来听说,若有两个能够彼此策发,或已相知而成好友的同学互相勉励,就足以使全体学员乃至教师,以及整个课程,得着一种不可或缺的刺激。但你身为珠戏导师,对于这类事情必然完全明白。
“嗯,然而,我的运气太糟了。我们那个临时凑合的小组,原有的一点生气也不见了;一点转机也没有,甚至连一点暖气也没有了。那整个情形使人想到的,是一个为了成年学童设置的补习班:有气无力。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失望与日俱增。好的是,除了玻璃珠戏之外,还有华尔兹尔这个圣地可以供我怀念。纵使是珠戏讲习失败了,我仍应为了能够返回母校与老同学话旧而庆幸,说不定还能与在我看来最能代表卡斯达里的好友——你,约瑟——重聚一番哩。只要能够重逢几个学生时代的同伴,只要能在步过这美丽可爱的学区时再度碰见几位年轻时代的守护神,尤其是,如果运气好的话,只要我们两个能够再度彼此接近,并像往日一样来上一次你我之间的对谈,而不像在我对卡斯达里所提的问题与我自己之间所作的那种自问自答——那么,我这次的假期就没有虚度了;那么,这次珠戏课程的失望以及其他一切也就不必那么介意了。
“我在路上最先碰到的老同学,是两个不足挂齿的泛泛之辈。他们见到我非常高兴,拍拍我的肩膀,问了一些幼稚的问题,问的是我在外面俗世所过的传奇生活情形。但接着碰到的几位就不那么单纯了;他们是珠戏学园的成员和年轻一辈的英才学生,故而没有向我提出天真的问题。相反的是,当我们在你们那些神殿圣堂之中劈面相逢而他们回避不及时,他们便以一种突出而又颇为热烈的礼貌或谦下而又颇为亲切的神情对我打着招呼。他们这种举止颇为明白,表示他们也有许多与我相当的要事要赶,表示他们对于恢复旧交的事情没有时间、没有心情、没有同感、没有意愿。好吧,我不勉强他们;我让他们沉湎于他们那种奥林匹亚式的卡斯达里宁静里面而不加干扰。我远远地望着他们的本身和他们那种忙碌自得的神态,就像一个囚人透过铁窗窥视或如一个饥寒交迫的穷人瞪眼凝视那些有钱有势,又有教养,营养充足、保养良好、意态悠闲而又少病少恼的上层阶级分子和他们那种清秀光洁的面孔与整齐洁净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