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使命(第8/10页)

除了他上约可伯斯神父的历史课、他教这位老人的珠戏课,以及偶尔教教嘉华修斯院长的中文口语课之外,我们发现这时的克尼克还从事另一项精细的工作。他在准备参加每年一度的华尔兹尔英才选手的珠戏竞赛——他已两年没有参加了。参加竞赛的办法是:以三或四个规定的主题为依据,拟出玻璃珠戏的草案。重点在于新颖、大胆,而又富于创意的主题联想、无懈可击的逻辑法则,以及优美典雅的书法。并且,这是唯一容许与赛选手可以超越规则限制的情况。这也就是说,他们可以运用尚未纳入正式密码和象形文字词汇的新符号。在华尔兹尔,除了公开的正规大赛之外,这是每年一度最最令人兴奋的大事——不仅是最有希望的新戏符号提倡者之间的一种竞争,同时也是夺标者的一种最高荣誉:不但承认他提议列入珠戏文法和语汇的新符号,而且将它们纳入珠戏档案和珠戏语言之中。这确是一种千载难逢的殊遇;通常,优胜者只能够参加决赛的正式演出就很满足了。距今25年之前,伟大的汤玛斯·冯德尔·卓夫——现任的珠戏导师,不但曾以代表十二宫炼金术之要义的新增缩写符号获得此种荣誉,其后复以作为一种颇有意义的秘密语言的炼金术之研究与分类,而对玻璃珠戏有了重大的贡献。

克尼克的与赛办法,是不提出任何新的珠戏符号,那是其他每一个角逐者一心想做的事情。并且他也避免将他的戏局作为依附心理学珠戏建设法的一种声明加以运用——尽管那是与他的性向较为接近的方法。相反的,他所建立的一种戏局,在结构与主题上虽然颇富现代性与个人性,但既有澄明典雅的组合,又有严密对称的发展,颇有古代大师的气派。也许是因为距离华尔兹尔和珠戏档案室太远的关系,致使他不得不采取这条路线;也许是因为他的历史研究需要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不过,也有可能的是,他或多或少有意要使他的戏局设计尽可能地符合他的师友约可伯斯神父的趣味。是否真的如此,那就不得而知了。

上面我们所用“心理学珠戏建设法”这个片语,有些读者也许无法一看就懂。在克尼克的时代,这个词曾是一个颇为流行的口头禅。毫无疑问的是,在每一个时期的珠戏选手之间,莫不皆有种种不同的时潮、风尚、争执,莫不皆有种种不同的观点和手法。在克尼克那个时代,曾有两个对立的珠戏观念,引起争议和讨论。最先进的好手将玻璃戏分为两大类:形式类与心理类。我们知道,克尼克跟德古拉略斯一样,属于后一类的高手——尽管后者经常被拒于讨论的会堂之外。不过,克尼克通常喜欢采用“教学法”一语,而不称其为“心理法”。

就形式类的珠戏而言,选手皆以每一局戏的客观内容为其组合的要件,以数学的、语言的、音乐的,以及其他的要素,组合而成密切、连贯,而形式力求统一和谐的戏局。心理类的戏局与此相反,以创造统一而又和谐的宇宙性的圆融完美为其旨趣,其主要手法在于每个阶段皆用静观默想的办法,而非侧重内容的选择、排列、交织、联想,以及对比。这样的一局心理游戏——或如克尼克所说的教学游戏——与其说向旁观者展示它的完美无缺,毋宁说是以一系列明定的观想法门引导玩它的人体验完美而又神圣的境界。“这种游戏,”某次,克尼克在他写给前任音乐导师的一封信中说,“涵容完成静坐之后的选手,就像某种球体的表面包含它的核心一般,使他感到他已从这个祸乱频仍的世界引出一个完全对称而又和谐的宇宙,并且将它吸入他的本身之间。”

由此可见,克尼克所作的戏局,从结构上来看,与其说是属于心理类,毋宁说属于形式类。这也许是他要向他的上级以及他自己证明:他在玛丽费尔斯修道院,虽有初级珠戏课程要教,又有外交工作要做,但他既未因此丧失他的灵巧、优雅,以及圆熟,更未因为缺乏练习的机会而有所损失。倘果为此,他这个证明是做成了。由于他的珠戏大纲的最后修正和誊清,只有在华尔兹尔的档案室中始可完成,他便将这个工作委托他的朋友德古拉略斯去做,因为后者本身也准备参加这次的竞赛。约瑟不但有机会亲自将他的手稿交给他的朋友并与他当面讨论,同时还可将德古拉略斯本人所拟的参赛大纲审阅一下,这是因为他的这位朋友终于可以前来修道院待上三天的时间了。克尼克曾经两度请求汤玛斯导师允许德古拉略斯来访,但皆不准,经过第三度恳求,才得如愿以偿。

德古拉略斯,身为一个岛民般的卡斯达里人,对于玛丽费尔斯修道院的生活情形充满了好奇之心,因此等不及地要来看个究竟,但既来之后,却感到浑身不是味道。他是一个极度敏感的人,刚一到了这些友善而又纯朴、健康,乃至有些粗犷的神父之间,刚一见到那些异样的景象,几乎就被弄得病倒下来——对于他的想法、心事,以及问题,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有丝毫的了解。“你在这里好像活在另一个星球上面,”他对他的朋友如此说,“而你在这里一住就是三年,我真不懂你是怎么受得住的。对于这点,我可真的服了你。不用说,你这里的神父们对我相当礼貌,但我对这里的一切仍有一种排斥和抗拒之感。对我而言,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半生不熟的,既不自然又不自在,没有一样东西可以吸收同化而不感到阻力和困扰。要是我在这儿住上两个星期的时间,我会感到犹如身陷地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