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使命(第6/10页)

“对。”

“好。从你休假回来后,这个情况就变了。你对你处身此地的事由不再像以前那样困惑或焦虑了。你已明白你来到此地的事由了。我说对了?好,那我没有估错。那么,我对这个事由的猜想也没有弄错了。你负有一种外交性的任务,而这个任务所涉及的,既非我们这个修道院,也不是敝院的院长,而是我。如你所知,你的秘密所剩已经无几了。为了将这种情况弄个清楚,我要采取一个决定性的步骤,要求你将这个秘密的其余部分完全告诉我。你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克尼克听了,不觉吓了一跳,立即站起身来,带着近乎惊恐的神情,尴尬地面对约可伯斯神父,半天说不出话来。“你说对了,”他终于叫道,“你先发制人,你以先说使我蒙羞,但也因此减轻了我的负担。很久以来,我一直在想怎样将你我如此迅速建立的这个关系澄清一下。可以保住面子的一件事是:我的请求指教和两人的协议,是我休假以前敲定的事。否则的话,所有这一切都成了我的外交工作,而我们的研究亦只是一种借口了。”

老人友善地说道:“我只是想促使你我的关系向前推前一步。你不必为你的动机纯洁提出证明。假如我早先着鞭,促使你似乎亦望成真的事情加速实现,那也没有什么不好。”

等到克尼克将他的任务性质说出之后,老人评述道:“你在卡斯达里的上级并非真正出色的外交家,但也不很差劲,总算能够知时达变。你的任务我会尽力考虑,而我的决定如何,部分在于你能否将卡斯达里的制度和理想做一个良好的解释,以使它们让我看来似乎还能言之成理。就让我们为这件事情全力以赴吧!”他见克尼克仍然有点像斗败的公鸡一样,现出垂头丧气的神情,于是发出一阵激励的笑声,说道:“如果你高兴,不妨也将我这种举措视为一堂课程。我们是两个外交家,而外交家的交道总是一种战斗——不论形式上多么友好,都是如此,就我们这场战斗而言,我暂时处于不利的地位,因为我已失去了制人机先的权利。你所知道的东西胜过于我。现在,均势已经恢复了。这盘棋走得非常成功,故而也是决定胜负的时候了。”

克尼克觉得,争取约可伯斯神父同意卡斯达里当局的结交计划,固然重要;但在他看来,比这更为重要的,似乎是尽其可能地尽量多向这位神父学习,并为他自己所担任的角色,将这位博学多闻且有势力的老人作为卡斯达里的一位可靠向导,加以服事。克尼克的许多友人以及其后的许多门人,之所以像羡慕杰出人物一样羡慕他,不仅是因为这些人有伟大的心灵和精神,同时也因为他们生来就有似乎极好的运气,生来就受到命运的似乎极好的提升。比较渺小的人物可在比较伟大的人物身上见到许多东西,而约瑟·克尼克给了每一个观察者的印象,则是不同寻常的出色,快速无比的腾达,并且似乎不费吹灰之力。我们自然禁不住要说他生逢其时,说他非常幸运。不过,我们既不想以理性论的方式或从道德论的观点来解释这种“幸运”,也不想将它解释为某些外在境遇的偶然结果或某种特殊美德的特别报偿。运气与理性或德性皆无关系可说;性质上它与魔术颇为相近,在人类历史中,属于某种比较原始,比较年轻的阶段。傻人行大运,系得天仙的恩赐和诸神的眷顾,故而也就不是理性所可研究的对象,也就不是传记所可分析的题材;此种人物是一种象征,经常超出个人和历史所划的范围之外。话虽如此,但也有些杰出人物与“幸运”结了不解之缘——尽管那种幸运只在这样的一种事实:他们本身和与其才能相当的任务,恰好在历史和传记的平面上面交会了;他们生逢其时,既不过早,亦不过迟。克尼克似乎就是此类幸运儿当中的一个。他的一生,至少是他的大部生平,就给人这种万事如意,福自天降的印象。对于他的生平的这一面,我们既不想一口否定,也不想加以巧饰。尤甚于此的是,我们只能用传记的手法从理性的观点加以解说,但这不是我们的办法,因为这在卡斯达里,既不合适,亦不容许;这也就是说,如果那样做的话,我们对于极端个人、极其隐私、跟健康与疾病相关的问题,对于活力和自信的波动与曲线,就得作近乎毫无限制的讨论了。我们非常清楚,任何这类的传记手法——这不是我们所能办到的办法——都可在克尼克的“幸运”与不幸之间求得一种十足的平衡;但是,如果那样做的话,我们对于他的为人及其生平所作的描写,就变得虚假不实了。

闲言少叙。我们刚才要说的是,许多认识克尼克的人或只是听人说起他的人,都羡慕他的幸运。在一般凡夫俗子看来,在他一生中,最令人羡慕的几件事情之一,要算他与本笃会这位老神父之间所建立的那种关系,因为,在这当中,他既是弟子,又是老师;既是受者,又是施者;既是被征服者,又是征服者;既是朋友,又是合作者。尤甚于此的是,自从他在竹林精舍追随那位道长以来,还没有一样胜利像征服这位神父那样使他感到如此快乐过。直到今日,还没有另一个人像这位神父那样使他感到如此强烈的光荣和羞愧过,使他得到如此重大的奖励和策勉过。在他后来的得意门生中,几乎全部都可证明他曾如何经常以愉快而又欢悦的神情提到约可伯斯神父。克尼克从本笃会的神父身上学到了一些几乎无法在当时的卡斯达里学到的东西。他不但总览了历史研究的方法和工具,并且还作了实际的运用。尤甚于此的是,他体验历史的本身,不是将它视为一种知识的训练,而是将它视为一种现实,视为一种生命;而与此一致的,是使他个人的生活转化和提升融入历史之中,这是他无法从一个纯粹的学者那里可以学到的东西。约可伯斯神父不只是位学者、先知,乃至圣者而已,同时也是一位发动者和塑造者。他运用了命运为他安排的地位,并不只是为了坐在温暖的炉边过舒适的冥想生活而已,而且还让世间的风潮吹过他那学者的窝巢,让那个时代的危机和先兆进入他那清净的心房。他不但曾经采取行动,同时亦为他那个时代所发生的事情分担责任和谴责;他并没有以观察、整理,以及诠释往古发生的现象为满足。而且,他不仅处理了人间的观念,同时也对付了物理的折射和人性的顽固。他与他的一位同道兼对手——最近归天的一位耶稣会教士——一同被人看作为衰颓已久的罗马教廷重建外交与道德力量,以及政治威势的真正建筑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