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第8/14页)
法律顾问输入了个密码,然后用英语对我说了些什么。我发出一个类似好奇的声音,那扇门开了。我们前后相跟着走下一段狭窄的、弯弯曲曲的台阶,钻进地下,然后是一道没有锁的防火门。这里分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地上还有些凸出的钢铁尖角得小心,尖角用黑黄两色标记出来,跟工厂一样。天花板下面盘着空调管,我听见压缩机低沉的嗡嗡声,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雷鹑的机器。恐惧。
房间非常大,像一个厂房。不远处,一个小阁子间耸立在那些高大的架子上方,就像小船上的舱房,里面灯火通明。我们默默地在架子中间走了一会儿。我让自己平静了下来。黑色的封套,上面写着年代,结实的盒子。这些文件盒就像抽屉一样,每个前面都有一个金属把手或者一个灰色拉环。每一层都叠放着两三个这样的盒子,我又感到一种想伸出手去的欲望。法律顾问四下看看,然后喊了几声。
走到小舱房前,他直接弯腰钻回大厅里的那片昏暗中,不见了。我面前出现一个男人,就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他马上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并让我跟着他。他穿着一件无袖的棕色薄大褂,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一个眼镜盒和一支电压笔,这工具我曾经在父亲的工具里面见过。
我不知道亨利·梅德森(亨利或者亨得利克,梅德森或者迈德森,我太紧张,没有全听清楚)突然从哪儿冒出来的,可能他一直就在那些架子中间,可能他站在那儿,在隐蔽的地方,等着我们的到来。
一开始是一段有扶手的小木楼梯。这个小船的舱房比我想象中要宽敞许多。冲着前方的窗户前放着一张长条形的办公桌,看上去像工厂里的工作台,确切地说那就是一个工作台。两盏工作灯,一个电脑显示屏。奇怪的是那里还有工具,很好的工具,都干干净净的,各种钳子,螺丝刀,一台电钻,一些铁丝。房间的后面还连着另外一个小一些的房间,没有灯。他睡觉的舱房,我胡乱地想着。
亨利是个大高个,样子就像个上了年纪的重量级拳击手,他的体重肯定远远不止一百公斤。他让我在工作台前的一个凳子上坐下,然后问我是什么地方人。我当时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一时间竟没发现他说的德语一点口音都没有。我回答的时候,他只是点点头。
“1945年,我祖母带着我母亲从德国逃了出来,当然,我母亲那会儿还是个孩子。她们坐的是最后那一批船,从东普鲁士过波罗的海,一直到哥本哈根。很多难民都死在了这儿,在战争结束后,多半都是些孩子。有些葬在战争阵亡者墓地里,标着姓名和生卒年月,在那儿是可以这样做的,一岁,两岁,不到一岁。只要有德国士兵的地方,您就能找到这样的坟墓,也就是说,全世界各地都有。维护这些德国战争阵亡者的坟墓,本德勒先生,意味着要有很多的钱和条件优厚的合同——这对您的那些死者来说都是奢望,对吗?”
我不知道梅德森是怎么看我的,他怎么评价我,对我的动机又了解多少。他不笑,脸始终板着。尽管如此,我还是马上就对他产生了信任感,也许是因为那些工具,因为他是一个使用工具的男人。并且他毫不迟疑地就开始聊起来,就好像对他来说,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要发生的事情早就已经确定好了。
他的家族(德国分支,亨利继续说)跟弗雷德里希·冯·哈登伯格[9]是远亲。他自己的先祖也曾经在矿山上干过活儿,跟那个诗人哈登伯格一样。“我们这家人总是会被吸引到地下”,亨利说。他讲了起来。我看出,我知道谁是哈登伯格,这让他很意外(也很高兴),他马上背了《颂歌》[10]里的几句:“你也垂青于我们吗,黑色的夜?你的斗篷下掩藏着什么……”
听见诺瓦利斯的诗,在地下室的这个大厅里,从失踪部档案管理员的嘴里,一切都那么不真实,我不由伸出手抓住了木头的工作台。那木头很光滑,边缘处是圆的,或者是磨成了圆的,不过最关键的是:它是存在的。我朝外看去,望过一排排的架子,架子的尽头在看不见的远方。我回答说,在据说是哈登伯格在地上钻出最后那些空洞的地方,也就是蔡茨和格拉的中间,我的父母亲到现在还在那儿有一个花园。
“很可惜,我对东德没什么了解。”亨利说。他打开工作台下面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抽出一张纸。(一下子就拿出来了,他把什么都准备好了。)那张纸上全是架号,分成好几列,用手整齐地抄写在一起。他的手指轻轻在上面点点,看着我。他浓密的金发在耳朵上方的地方已经发白了。
“说老实话,这儿没有人相信您会来。我是说,任何人——会来。过了这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