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54/65页)

但是,还有一个狂人悄无声息地潜行于夜幕中,怀着一颗黑暗的心,一颗不满的心——她已经挫败过一次他的行动。若要描述他的罪行,她就得现实些,先保护姐姐不受他的伤害,再设法写下一纸罪状,将他绳之以法。布里奥妮放慢速度,开始步行,心想他一定恨透她在藏书室里阻挠了他的行动。尽管她受到了惊吓,但从另一个角度想,那也是她生命中一个崭新的时刻,又一个“第一次”:让一个成年人对她产生了恨意。孩子的恨往往滚滚而来,变幻无常,并不是那么重要。但能成为大人仇恨的对象是迈入一个庄严新世界的第一步。这意味着她升了级。他也许已经原路返回,潜伏在马厩区后面,暗藏杀机。但她努力使自己不要害怕。她在藏书室里时就曾和他对视过,但她姐姐只是悄然走过她身边,对自己被解救毫不表示感激之意。她知道,自己不是想听感谢的话,也不是想求什么回报。那是一种无私的爱,什么都不必说。她会保护姐姐的,哪怕塞西莉娅没有任何感激的表示。而且布里奥妮现在不可能惧怕罗比;很显然,最好让他成为她厌恶和憎恨的对象。他们,塔利斯一家为他提供了各种各样良好的条件:一个哺育他成人的家,无数次的法国之行,中学的校服和课本,然后送他去剑桥。作为回报,他竟然用如此肮脏的字眼侮辱她的姐姐,凭着自己身强力壮欺侮了她,枉费了对他的一番盛情。当他厚颜无耻地坐在餐桌边时,竟然还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貌岸然。非要揭开他虚伪的面纱不可!她真正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可是一个恶棍却闯进了她的生活。他们曾以为他是这个家的老朋友。他四肢笨拙而强壮,脸虽粗糙却很友善。过去,他常常背着她在河里游泳,紧紧拽住她逆流而行。一切看似都很正常。真相很奇怪也颇具欺骗性,只有透过日常的表象,才能发现它。这个事实大出人们的意料。当然,流氓恶棍不会嘴发嘶嘶声或口念独白,也不会着一袭黑衣,挂一副奸刁的嘴脸,告诉大家自己是坏人。利昂和塞西莉娅走在房子的另一边,渐渐离她远去。塞西莉娅也许正在把藏书室里的那一幕告诉利昂。如果是这样的话,利昂就会搂着她的肩。只要塔利斯家的孩子们团结一心,就能把这个畜生赶出去,将他逐出他们的生活,使他永远不能伤害他们。为此,他们还不得不面对他们的父亲,说服他,安慰他,劝他不要生气,不要失望。他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他的被保护人竟然是个躁狂者!罗拉的话引起了一连串的联想——男人、疯狂、斧头、袭击、控诉。她的话也证实了医生的诊断。

她绕着马厩区走,在拱形入口处的钟塔下停住了脚步。她大声叫唤着双胞胎的名字,却只听见马蹄声和重物挤压马厩的声音。她庆幸自己从未迷恋过一匹马,因为到了现在这个年龄,她肯定会把它抛在脑后。此时,她并没有靠近马匹,尽管它们感觉到她的存在。若用它们的话说,她是一位神,是一个天才,在它们世界的边缘游荡,它们尽力想引起她的注意,但她转过身继续向游泳池走去。她想知道对某人甚或某个牲畜,比如一匹马或一只狗,负有最后的责任,是否与写作是根本对立的,因为每次创作都是作家内心一趟不受约束的旅程。为了保护某人因而忧虑重重,进入他的头脑后思虑万千,引导他的命运,支配他的人生,这样做,心灵难有片刻的自由。或许她会成为那一类被人怜悯或嫉妒的女性之一,一个拒绝生孩子的女人。她沿着砖块铺成的小径走着,这条小径在马厩区外绕了一圈。和地面一样,沙砖散发着白天的余热,光秃秃的小腿肚上和脸颊边她都能感觉到。当她疾步穿过用竹子搭建起的黑洞洞的隧道时,脚闪了一下,接着她踏上了几何形石头铺砌的小径,才松了口气。

水下的灯是那年春天安装的,至今也还是新奇的事物。那向上的灯光带点蓝色,在它的照耀下,泳池周围的一切都恰似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月光,如同一张照片。一张锡制旧桌上摆着一个玻璃罐、两只平底玻璃杯和一块布。另一只玻璃杯里盛放着几粒无核小果,稳稳地立在跳板的另一端。泳池里没有人,黑漆漆的更衣室里也没有咯咯的笑声,竹丛的阴影中也没有嘘嘘声。她沿着游泳池慢慢转弯,不再搜寻什么,而是被波光粼粼、静如平镜的水面所吸引。尽管那个躁狂者给她姐姐带来了威胁,但这么晚了还能得到了许可来到外面,这可真令人高兴。她并不真的认为双胞胎有危险。即便他们看到过藏书室里那张框中的地形图,即便他们很聪明,能看得懂它,即便他们打算离开这里,向北走一整夜,他们还是得沿着车道走入铁路边的那片森林。现在是夏季,浓密的树阴遮住路面,道路一片漆黑。他们惟一的出路是穿过那道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门走出去,向南一直通往河边。但是那里也没有灯光,不能循着一条道走或低头躲开压得低低的树枝或闪身避开两边密密的荨麻。他们还没有胆大到置身于险境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