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有所好(第28/47页)
此后,斯波要十几年一直再没听《阿雪》的曲子,都忘得差不多了。有一次到关西游玩,在祇园的茶室观看舞伎舞蹈的时候,偶然听到这首曲子,顿时倍感亲切。演唱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舞伎,声音苍老深沉,三味线的音色也低沉幽咽、阴郁悒闷,有一种乒乒嘭嘭的回响。老人要阿久唱得“朴实”,追求的大概就是这种风格。的确,与那个老舞伎的演唱相比,阿久过于华丽,缺少韵味。不过,当年那个阿福也是用银铃般清脆的嗓音歌唱的,所以斯波要觉得年轻女性的本嗓反而能勾起对往昔的回忆,而且比起乒乒嘭嘭的东京调三味线,阿久弹奏的大阪调由于声调较高,也可以回味当年古琴的余韵。这把三味线是特制的,张弦的柄可折成九折装入琴腹,老人带着阿久游山玩水的时候,这把琴走到哪里带到那里,不离身边。在旅社的房间里还说得过去,只要老人兴之所至,街道茶馆的椅子上,盛开的樱花树下,尽管阿久很不情愿,也要让她弹唱。去年阴历九月十三日夜晚赏月,在宇治川的游船上也让阿久演唱,结果弄得阿久虽然没有感冒,老人却受到风寒,大发高烧……
“现在您来唱一曲吧……”阿久把三味线放在老人面前。
“斯波要懂得《阿雪》歌词的意思吧?”
老人满不在乎的样子,拿起三味线,把调子调低,其实心里并没有太大的把握。也许是他在东京时学过一中流派的净琉璃的缘故,虽然关西歌谣近几年才开始接触,但三味线的弹奏还相当灵巧,而且演唱的歌谣,在外行人听来还真有点味道。他本人也扬扬得意,摆出一副行家的架式教训阿久。可惜阿久不能成器。
“嗯,怎么说呢,古代歌谣的歌词大体上能感觉出什么意思,但要是从语法上一句一句地分析,几乎完全错误。”
“是啊,古代的人根本不考虑语法,只是凭感觉理解意思。其实,这个程度也就够了,反而使歌谣具有余韵。比如有这样的句子……”老人一边唱一边解说,“……‘野泽一泓水,今宵心头乱,月色何清澄,悄然移窗内。’……下一句是‘身居大世界’。这一段是说男人悄悄潜入女人家里,但不直白,不露骨,而是说‘月色何清澄,悄然移窗内’,富有余韵。阿久不能体会其中的含意,所以唱出来就无法表现这种情趣。”
“听您这一分析,果然是这么回事。不过,能懂得其中含意的恐怕没几个人吧?”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就是这首歌谣津津诱人的地方。古代的歌谣大抵是盲人创作的,总带着一些阴沉乖僻的情绪。”
老人常说自己在醉意朦胧时才有唱歌谣的心情。看来现在已有三分醉意,正想抒发情怀,于是也像盲人那样闭着眼睛吟唱起来。
老人早睡早起,才八点,天刚擦黑,就让阿久铺好被窝,一边由阿久揉着肩膀一边入睡。斯波要的房间和老人隔着一个走廊,他刚才也三杯下肚,想趁着酒劲钻进被窝里睡觉,可是习惯于熬夜,怎么也睡不踏实,总是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样子。按说他本来喜欢这样独占一个房间,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本想睡个安稳觉,可是妻子在旁边抽抽搭搭地啜泣,实在心烦意乱。于是为了无拘无束地睡一个舒心觉,他跑到箱根、镰仓住一个晚上,自由自在,筋疲力尽的身心得到充分的休息,心满意足。由于最近夫妇关系变得互相漠不关心,毫不介意对方的存在,双方都“修炼”到能同在一间屋里各自安然酣睡的“境界”,斯波要自然也没有为了睡一个好觉出门旅行的必要了。
斯波要好久没有这样独占一室睡觉,可是隔着走廊传来老人夫妇的低声细语,比现在的妻子更妨碍他入睡。老人的声调十分温柔亲切,与白天对阿久说话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对方大概担心打扰斯波要休息,故意压低声音窃窃私语,仿佛昏然欲睡的样子,“嗯、嗯”的声音撒娇似的半是含含糊糊衔在嘴里。接着,听见阿久噗哧噗哧揉腰捶腿的声音。好像老人唠唠叨叨地说些什么,阿久不时“是的、是的”、“您说什么呀”应答几声,那“什么呀”的语尾还能模糊听清几分。
斯波要体味着别人夫妻之间的恩爱和睦,联想到自己的家庭,不禁对人家的幸福羡慕不已。为他人的幸福感到由衷的高兴,毫无嫉妒之心,这是人之常理。可是这个老人却与妻子相差三十多岁,尽管斯波要早有这种心理准备,但心里总不大自在。如果这个老人是自己的父亲,一定会觉得他老不正经。斯波要终于理解了美佐子对阿久恨之入骨的心情。正在斯波要无法入睡胡思乱想的时候,对面的老人似乎已进入梦乡,听得见轻微的均匀的呼吸声。忠实的阿久还在继续按摩,噗哧噗哧的揉捶声大概将近十点才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