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有所好(第27/47页)

阿久把玳瑁色的水牛骨拨子放在榻榻米上,虽然已是五月,老人还是在旅馆的浴衣外面披一件深浅蓝色条纹交错的葛布夹里短外褂,摸了摸放在微火上面的锡酒壶,耐心地等待壶里的酒烫热,面前摆着那只朱漆酒杯。

“你是东京人,大概不知道八轩家吧?”老人从火盆上拿起酒铫子,说,“以前游览淀川的船只从大阪天满桥桥头出发,八轩家是租船的地方。”

“哦,是嘛。所以才说‘过夜八轩家,男女共寝在网岛’吗?”

“关西地区歌谣有的很长,听了叫人打瞌睡,我不感兴趣。像这一首不长不短的,听起来才有意思。”

“阿久,还有没有这样的,再来一段……”

“不行,她根本不行。”老人把三味线拿到手里,说,“这些年轻的女人谣曲唱得太华丽,三味线必须弹得朴实。我不知道说了多少遍,她就是领会不了,那种弹法就像给长歌伴奏一样……”

“您要这么说,您亲自弹一曲啊。”

“算了,还是你再来一个吧。”

“光知道说别人……”阿久像撒娇的小孩子似的皱着眉头,一边嘀咕着一边调整第三弦。

如果设身处地替阿久着想,要日夜伺候这么一个唠叨挑剔的老头子也实在不容易。当然,老人把她视为掌上明珠,技艺、烹调、教养,都一一手把手悉心指导,这样自己一旦过世,她能嫁到一户好人家,可谓殚精竭虑。然而,这些落后于时代的修养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来说,究竟有什么用处。看的是木偶净琉璃,吃的是清煮蕨菜、薇菜,真怀疑阿久怎么还能活下去。大概阿久有时也想出去活动活动吧,或者想吃西餐的牛排,但她都忍耐克制自己。斯波要既佩服京都女人的顺从耐性,有时也觉得这个女人的心理状态不可思议。有一阵子,老人非常热心地要她学习自由式插花,而最近改成关西歌谣,一周两次带着她专程去大阪南部的一个盲人检校家学习。其实,京都也有不少相当有名的歌谣教师,但老人自有独特的见解,大概是从彦根屏风画(一种彩绘画,描绘江户时代初期男女游乐的情景。)上悟出的道理,认为三味线伴奏关西地方歌谣,以不把三味线置于膝上的大阪式弹奏法为佳。反正现在才开始学三味线也难以精通了,但至少可以表现弹奏姿势之美。年轻的女人把三味线摆在榻榻米上,身子略为倾斜地弹奏的姿势也具有动人的魅力。这样看来,与其说老人倾听阿久的琴声,不如说更注重欣赏阿久的身姿。

“好了,好了,请你再弹一曲……”

“弹什么?”

“弹什么都行,尽量弹我知道的曲子。”斯波要说。

“那就弹《阿雪》吧。”老人把酒杯递给斯波要,说,“《阿雪》你大概听过吧。”

“是的。我知道的也就是《阿雪》《黑发》这些。”

斯波要听阿久弹唱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事。小时候住在东京的藏前,那住宅和京都西阵一带的店铺结构一样,临街的门面狭窄,格子门窗,但房子很深,从外表看不出来,其实里面细长地排列着几进房间,然后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庭院,沿走廊继续往里去,尽头是相当大的独居屋子,那是一家人生活起居的地方。左邻右舍也都是这种结构的住宅,上到二楼,隔着木板檐廊,可以看见邻居的庭院和独居屋子的檐廊……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东京的居住区是何等的宁静,虽然记忆朦胧,没有真切的印象,但似乎从未听到过邻居家说话的声音。插着玻璃碎片的墙头那边,总是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仿佛无人居住,如同衰微破败的农村士族住宅般萧条荒凉。然而,偶然听见从邻居家传来古琴伴奏的细微的谣曲声。唱歌的是一个名叫“阿福”的小女孩子。斯波要早就听说她天生丽质,众人交口称赞,可是没有机会亲眼目睹,也没有非看不可的迫切愿望。有一天,大概是夏天的一个傍晚,斯波要偶然从二楼看过去,只见邻居檐廊的席子上铺着一块坐垫,一个女孩靠在敞开的苇帘子上,在蚊香的轻烟袅绕中,一张白脸仰望着薄暮的天空。当那脸蛋朝这边转过来的时候,斯波要幼小的心灵一下子被她的美丽震撼了,仿佛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心头怦怦乱跳,慌忙把脑袋缩回来,所以她的长相如何,没有留下完整的印象。虽然谈不上初恋,但一种淡淡的憧憬的快感在一段时间里一直占据他孩子的梦幻世界。至少可以说,这是斯波要心中女性主义的最初萌芽。他至今还说不清楚当时那女孩子有几岁。在七八岁的男孩子眼里,十四五岁的女孩子看起来和二十上下的大人没什么两样,何况那个女孩像一个瘦骨如柴的半老徐娘,和比自己大得多的姐姐差不多。不仅如此,记得她的膝盖前面似乎放着烟盘,手里还拿着一支长烟管。当时,东京平民区的女人还残存着江户时代末期潇洒疏放的遗风,斯波要的母亲在夏天往往挽起袖子露出胳膊,所以大概无法证明吸烟的就一定是大人。他从墙头看见那女孩仅此一次,四五年后,斯波要的家搬到日本桥。可是,自从那次窥见芳容以后,斯波要经常侧耳倾听邻居的琴声和谣曲声。有一次,母亲告诉他,那女孩反复吟唱的是《阿雪》中的一段曲子。这首曲子一般由古琴伴奏,但有时也由三味线伴奏。母亲还告诉他,东京人把这种曲子叫作关西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