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拿一个识不了字的孩子怎么办(第12/19页)

但先前,早在他们第一个孩子出生后,他就几乎做出同样愚蠢、同样滥情的事。当时他是一名年轻的来自亚特尔斐的古典文学教授,到宾夕法尼亚大学参加为时三天的关于伊利亚特的研讨会;他递交了一篇论文,建立了一些联系,甚至还收到一位颇具名望的古典学者私下的邀约,鼓励他申报普林斯顿的一个空缺。于是,在回家的路上,他以为自己将登峰造极,在泽西收费站不是向北行驶,去长岛,而几乎要向南转,取道萨莱姆和坎伯兰两县的小路,往高德镇去,到他小时候他们经常举行家族年度野餐的地方,他母亲的老家去。是的,再说那时,他已当上了父亲,他准备让自己享受一下轻松的快感——那种凡是停止思考时人人都会追寻的颇有意思的感觉。但有了一个儿子并不能因此而要求他南下到高德镇去,同样,在这次旅途中,也不能因为有了一个儿子,就要求他在到达北面的泽西时取道纽瓦克出口,驶往东奥兰治。还有另外一个冲动必须克制:想见母亲的冲动,告诉她所发生的一切,带孩子去看她。他也曾想过去见一下母亲,在抛弃她两年之后,不顾瓦特的警告去做这一切。但是不。绝对不行。于是,他继续往前驶去,直接回家,回到他白人妻子和白人孩子的身边。

现在大约四十年以后,他从学院驾车回家的一路上,内心充满反责,回想起他生活中某些最好的时刻——他孩子的出世,兴高采烈,一副纯真的神情,他决心的动摇,几乎摧毁他决心的巨大宽慰。他也回想起他生活中最坏的夜晚,回想起他海军的差事和他被撵出诺福克妓院的夜晚,那座名叫奥利斯的著名白人妓院。“你是个黑鬼,是吧,小子?”几秒钟后保镖就已经将他扔出开着的大门,甩过人行道边的台阶,丢在了马路当中。他应当找的地方叫露露,在那头的瓦维克路——露露,他们在他身后大声叫着说,才是他黑屁股的归属。他的前额撞在了路面上,但他还是爬起来,朝前跑,直到看见一条小胡同,才钻进去躲避大街和海岸巡逻队——星期六到处都是挥舞着警棍的海岸巡逻队员。最后他狼狈不堪地在唯一他敢进入的酒吧厕所里停了下来——一个有色人种的酒吧,离汉普顿路和纽波特的纽斯渡口(有渡船载水手到露露去)只有几百英尺,离奥利斯约十个街区。自他是个东奥兰治学童以来,这是他去的第一个有色人种酒吧,那时候他和一个朋友常到纽瓦克线上比利夕照俱乐部的游泳池游泳。在中学的头两年里,除了秘密地练习拳击,他整个秋天都围着比利夕照进进出出。他日后声称,在那间犹太老人开办的小酒馆里,他作为一名东奥兰治的白人孩子,获得了酒吧知识。

他回想着他怎样拼命设法止住他脸上伤口的血,他怎样徒劳地拭抹他的白上衣,而血又怎样不住地往下滴,溅得满地都是血迹。蹲坑糊满了粪便,潮湿的木板地上覆盖着小便,水池——如果那是个水池的话——是一个盛满唾液和呕吐物的槽,以致他由于肘部的疼痛开始呕吐时,宁可往墙上吐,也不愿将自己的脸朝着那些污秽物低下去。

那是个可怕、嘈杂的低级酒吧——最坏的、他从没见过的,他所能想象的最令人作呕的酒吧,但他必须有个藏身之处,所以,他找到一条离那些人渣最远的板凳,内心充满恐惧地强迫自己吮吸一杯啤酒,以稳定情绪和减轻疼痛,努力避免引起别人的注意。其实在他买了啤酒,消失在墙角空桌子后面以后,酒吧里就再没人朝他的方向看:正如在白人的低级妓院里一样,没有人怀疑他的身份。

面对第二杯啤酒,他依然明白他待在了一个他不应当待的地方,但倘若海岸巡逻队遇见他躺在街上,倘若他们发现他被撵出奥利斯的原因,他就全完了:军事法庭,判决,长期苦役,最后羞辱性的退役——一切都是因为他对海军谎报了自己的种族,一切都是因为他愚蠢地踏进了一道门,那房屋周围唯有的纯血统黑人不是在刷洗脏衣服,就是在擦拭污水。

这就是结论。他将服完他的兵役,作为白人度过他的时日,这就是结论。因为我不能把军装脱掉,他想,我根本就不想脱掉。他从来没经历过真正的羞辱。他从来没尝过躲避警察的滋味是什么。从没有因为挨打流过血——在所有那些业余拳击赛事里他从没流过一滴血,也没受过伤,或在任何方面受到过损害。但现在他的白上衣跟外科绷带一样红,裤子浸透血块,双膝落地的地方撕裂了,肮脏得发黑。手腕受了伤,也许都骨折了——自从他用手撑地减轻落地的分量起,他就再也不能转动它,不能碰它。他喝完啤酒,又要了一杯,企图麻木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