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拿一个识不了字的孩子怎么办(第14/19页)
直到今天,她继续对科尔曼·西尔克的存在感到心神不定,以致她一心想要他对她的存在感到坐立不安。他身上的某种东西使她回想起自己的童年和一个早慧的孩子怕被别人看穿的恐惧,同时也使她重新产生早慧的孩子怕别人对自己看得不够的恐惧。唯恐被人戳穿,又渴望被人注视——进退两难的境地。他身上的某种东西甚至都让她事后对自己的英语颇感怀疑,而在别的时候她却是完全有左右逢源的自信心的。每当他们面对面时,总有什么东西使她觉得他只想把她的双手绑到她身子后面去。
这个某种东西究竟是什么?是他在她第一次进入他办公室接受面试时打量她的色情的目光,是他打量她的非色情的目光?要判断他如何判断她是不可能的,而那还是在一个她知道她最大限度地调度了她全部威力的早晨。她想显出惊人的美貌,她做到了;她想要非常流利,她做到了;她想以学者口气说话,她成功了。她肯定。然而他朝她看着,仿佛她是个小女生,微不足道先生和太太的小不点孩子。
回想起来,也许是因为那条折叠短裙——貌似苏格兰短裙的迷你裙可能让他想起女生制服,特别是当穿裙子的人是个苗条、瘦小、黑头发的青年女子,有着一张只看见两只大眼睛的小脸,体重,连同衣服和别的一切,总共才一百磅。她穿着迷你短裙、黑色开司米高领套头衫、黑色紧身裤和黑色高统靴,既非用她的穿着使自己非女性化(她到目前为止在美国见到的大学女性似乎无一不在费尽心思这么做),也不是做出一种试探他的姿态。虽然据说他已有六十四五岁,可是他并不比她五十岁的父亲见老,实际上他很像他父亲公司里的一位年轻合伙人,父亲的工程师同事中的一个,那人自她十二岁起就一直端详她。坐在院长对面时,她两腿交叉,短裙前片分开了,她等了一两分钟才将裙片合拢——就像你合拢一个钱包似的不经意——只是因为,不论她看上去有多年轻,她并非心怀小女生的恐惧或小女生的拘谨,并非受制于小女生行为规范的小女生。她不希望给他造成这个印象,同样也不希望留下相反的印象:让裙片始终张开,以此诱使他想象她想要他在整个面试过程中凝视她套在黑色紧身裤里的苗条大腿。她在选择服装和如何举手投足方面绞尽脑汁,为了打动他,让他看到由于自己所有的魅力相互辉映才会在二十四岁上这般丰姿绰约。
甚至她佩戴的一件珠饰——那天早晨她才戴到左手中指上的大戒指,她身上唯一的装饰品——也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为了衬托出她是个什么样的知识精英:诚然,她公开地、不加防范地、以她毫不矫饰的品味和鉴赏力享受着生活美的表象,但却将自己纳入为学术事业奉献终身的轨道。那戒指——一枚18世纪罗马图章戒指的仿制品——原来是某位男士佩带的男式指环。在水平镶嵌的椭圆玛瑙上——正是这赋予戒指厚重的阳刚之气——雕刻着达尼接受化身为金雨的宙斯。四年前,在巴黎,当德芬妮二十岁时,教授将自己的这枚戒指馈赠给她,作为定情物——唯一的,她无法抗拒的教授,和那教授她有过一段热恋。凑巧,他也是名古典文学学者。他们第一次相遇,在他的办公室里,他显得那么高高在上,那么苛严,她感到自己由于恐惧而全身麻木,直到她发现他是在违反本性地勾引她。这是不是眼前这个西尔克院长正在干的事?
不论这戒指大得多么显眼,院长并没有要求看一看玛瑙上镌刻着的金雨,这,她想也无妨。虽然她如何得到这枚戒指的故事至少验证了她既大胆又老成,但他可能会认为戒指是轻浮放纵的结果,是一个她缺乏慎思的标志。除了这个离题的希望,她断定他从他们握手的那一刻起就顺着那些思路在考量着她——她猜对了。科尔曼对她的印象是她太年轻,不能胜任这项工作,充斥着太多又尚未解决的矛盾,有些过于自负,同时又像个孩子似的玩弄着自高自大,一个不完全具有自控力的孩子,对不赞同的语气反应灵敏,具有相当的感到受委屈的才能,既由自我怀疑又由自信心拉动着,即作为孩子又作为女人,取得一个又一个成就,吸引一个又一个崇拜者,征服一个又一个领域。一个在她这样的年龄非常聪明的人,甚至过于聪明,但在感情方面却是不及格的,而在其他许多方面也严重地发育不良。
从她的履历以及一份十五页长、补充性质的自传性论文——详细描述了自六岁开始的一个知识探索历程——他获得了一个很清晰的画面。她的学业证书的确非常优秀,但她的一切(包括证书)都使他感到对于像雅典娜这么一个小地方而言,特别不对劲。优越的隆榭第十六区童年。鲁斯先生,工程师,四十名雇员的公司老板。鲁斯太太(娘家姓德·瓦林古尔),与生俱来的古老的贵族姓氏,外省贵族世家,妻子,三个孩子的母亲,中古法国文学学者,拨弦古钢琴大师,拨弦古钢琴文学家,教皇历史学家,等等。一个多么意味深长的“等等”,那是!第二个孩子,独生女,德芬妮毕业于詹森·德·赛里公学,在学校里她学习哲学和文学、英语和德语、拉丁语、法国文学:“以非常严谨的态度阅读了全部法国文学作品。”在詹森公学之后,亨利四世公学:“竭尽全力,深入地研究法国文学和哲学、英国语言文学史。”二十岁,在亨利四世公学之后,方丹尼高等师范学校:“……从法国知识精英中……每年只招收三十名。”论文:《乔治·巴戴伊作品中的自我否定》。巴戴伊?并非另外一个而已。每一个酷毙了的耶鲁研究生都不是在写马拉美就是在写巴戴伊。要理解她想要他懂得什么并不难,特别是因为科尔曼作为一个有家室的年轻教授曾经由弗尔布赖特基金赞助在巴黎进修一年,对于那些由高贵的公学培养的雄心勃勃的法国孩子有所了解。他们接受过极端充分的预备教育,与知识界上层有广泛的联系,非常聪明,然而却是不成熟的年轻人,他们被赋予最势利的法国教育,蓄志接受一辈子的羡慕。他们每个星期六的夜晚都聚集在圣·贾克斯路上廉价的越南餐馆里谈论伟大的事物,从不提及琐碎小事或闲聊——只谈理想、政治、哲学。甚至在他们的闲暇时间里,当他们完全独处时,想的也只是黑格尔在20世纪法国知识生活中所处的地位。知识分子不应当轻浮。生活只是为了思索。不论经过洗脑成为激进的马克思主义者还是成为激进的反马克思主义者,他们天生都对一切美国的事物感到惊恐。从这么一堆只多不少的东西中,她来到耶鲁:申请获准教授本科生法国文学,并被吸纳为博士生,正如她自己在自传性论文中所强调的,她是全法国申报者中唯一被接受的两名申报者之一。“我来到耶鲁时是个迪卡尔信徒,而耶鲁的一切都更为多元化,各种声音都有。”对本科生颇感新奇。他们的知识层面在哪里?对他们玩耍游戏感到震惊,还有他们混乱的非意识形态性质的思考及生活方式。他们甚至从未看过一部黑泽明的影片——他们的见识可没那么广。她在他们那个年龄早看过了所有的黑泽明,所有的塔科夫斯基,所有的费利尼,所有的安东尼奥尼,所有的法斯宾德,所有的沃特缪勒,所有的撒提亚吉特·雷,所有的雷内·克莱尔,所有的文·温德斯,所有的特吕福、戈达尔、夏布罗尔、利斯奈、罗米尔、雷诺阿,而这些孩子只看过星球大战。在耶鲁她继续履行她的求知使命,选修最新潮的教授的课程。然而感到有点迷茫、混乱。特别不理解其他的研究生。她习惯跟使用相同知识语汇的人交往,而这些美国人……并非每个人都发现她有趣。本来期待到美国来,会让每个人都说:“哦,上帝啊,她是个高等师范生。”但在美国没有人欣赏她在法国所走的那条非常特殊的道路及其崇高的声望。她并没有得到她所受的训练期待她将得到的那种赏识,把她看做法国知识精英的崭露头角的新星。她甚至没得到她接受的训练期待她将得到的那种怨恨。找了个指导教师,写了论文。答辩。被授予学位。非常快地就获得学位,因为她在法国就已经下过苦功。接受了那么多的学校教育,下过那么多工夫,现在就等着到大学校里任职了——普林斯顿、哥伦比亚、康奈尔、芝加哥——当她一无所获时,她变得垂头丧气。雅典娜学院的一个客座席位?雅典娜学院在哪儿,是个什么地方?她不屑一顾。直到她的指导教师说:“德芬妮,在这个市场上,你伟大的工作可以从另一个工作开始。雅典娜学院的客座副教授?你可能没听说过,但我们听说过。无可挑剔的正派学院。作为第一份工作也是非常像样的。”她的外国研究生同学告诉她,到雅典娜学院是大材小用,太跌身份,但她的为了一个在便利店锅炉房里教书的职位都会大动干戈的美国研究生同学却认为她的高傲是典型的德芬妮牌的。非常勉强地,她提出了申请——结果便是穿着迷你裙和长统靴,和西尔克院长隔着桌子相对而坐。为了要得到第二个工作,高档的工作,她首先需要这个雅典娜工作,但几乎整整一小时西尔克院长听她说的尽是和雅典娜工作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叙述结构和短暂性。艺术作品的内部矛盾。卢梭隐藏自身但他的修辞却将他暴露了。(有点像她自己,院长想,在那篇自传性论文里。)评论家的语气和希罗多德的一样严正。叙述学。时空宇宙。氛围现实性和模仿的区别。相等经验。文本的预期质量。科尔曼不用问这些都是什么意思。他知道所有耶鲁词汇以及所有高等师范词汇之所指,在希腊文中都有它们的原义。可是她知道吗?他干这一行都有三十多年了,却还没有时间过问这号东西。他想:为什么一个如此美丽的人要将她经历中的人性方面藏匿在这些词汇后面呢?也许恰恰因为她如此美丽。他想:如此自我标榜,又如此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