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拿一个识不了字的孩子怎么办(第10/19页)

“我明白,”科尔曼说,“我理解。”但交谈了不到两分钟,他已经感到无法忍受了。他理性的、能力超人的、随和的儿子,年纪最大的、头脑最冷静的,能够平静地和父亲谈论家庭问题,而父亲正是问题之所在,其尴尬的程度并不亚于他非理性的小儿子对他发火、大耍犟脾气。他正向他们索取同情——他自己孩子的同情,太过分了!“我理解。”科尔曼又说一遍,而正因为他理解,才更糟。

“我希望她没出什么太尴尬的事。”杰夫说。

“她?没有。我只是决定到此为止而已。”他不敢多说,生怕会说出什么非常不一样的话。

“那好,”杰夫说,“我大可放心了。没有什么后遗症,如果你指的是那个。太好了。”

后遗症?

“我不懂你的意思,”科尔曼说,“为什么说后遗症?”

“你自由了,脱身了,你又恢复原样了。你说话的口气多少年都没像现在这样自信了。你打了电话来——这才是最重要的。我一直在等待,我一直在期盼,终于你打电话来了。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你回到我们身边了。我们原来就担心这个。”

“我不明白。杰夫,告诉我。我们这会儿谈的东西我听不懂。从何而来的后遗症?”

杰夫停顿了一下才又开始说话,当他说的时候,语气是勉强的。“流产。自杀的企图。”

“福妮雅?”

“正是。”

“流产?企图自杀?什么时候?”

“爸,雅典娜每个人都知道。我们才听说的。”

“每个人都知道?谁是每个人?”

“好了,爸,没有后遗症……”

“从来没有的事,儿子,不存在‘后遗症’。从来没有的事。没有过流产,没有过自杀企图——据我所知没有,而且据她所知也没有。但究竟这每个人是谁?活见鬼,你听到一个像那样的故事,像那样一个无聊的故事,为什么不拿起电话,为什么不来找我?”

“因为轮不到我找你。我不找你那个年纪的人……”

“好,你不找,是吗?相反,无论你听说了什么关于我这个年纪的人的事,不论多可笑,不论多刻薄和荒谬,你都相信。”

“如果我犯了个错误的话,我真的非常抱歉。你是正确的。当然你是正确的。但对我们大家来说都是难熬的一段日子。你不像以前那样容易找到了,因为……”

“谁告诉你的?”

“莉萨。莉萨第一个听到的。”

“莉萨从谁那儿听到的?”

“好几个来源。熟人。朋友。”

“我要名字。我要知道谁是这每个人。哪些朋友?”

“老朋友。雅典娜朋友。”

“她亲爱的童年朋友。我同事的后代。谁告诉他们的?我不明白。”

“没有过自杀企图?”杰夫说。

“没有,杰夫,没有。据我了解,也没有流产。”

“嗯,好。”

“如果有呢,如果我的确让那女人怀孕,她做了流产,流产过后企图自杀,又怎样呢?设想一下,杰夫,她甚至自杀成功了,又会怎样呢?又会怎样呢,杰夫?你父亲的情妇自杀身亡,又会怎样呢?反对你父亲?你违法犯罪的父亲?不,不,不——让我们回到前面去,走回一步,回到自杀企图。哦,我喜欢那个话题。我真想知道,谁发明了这个自杀企图。是不是因为流产的缘故,她企图自杀?让我们把这个莉萨从她雅典娜朋友那儿听来的情节搞搞清楚。因为她不要流产?因为流产是强加于她的?我明白了。我明白其残酷性了。一个在大火中失去两个孩子的母亲跟情人有孕了。欣喜若狂。一个新生命。一个新机会。一个替代死去的孩子的新孩子。但情人——不,他说,并拽着她头发,把她拖到做流产的人那儿,然后——当然——在用某种手段使她屈从于自己的意志后,将她赤条条、血淋淋的身体……”

杰夫早已挂上了电话。

但现在科尔曼已不再需要杰夫继续讲下去了。他只要看见老年招待所的夫妻们在自助餐厅里吃完午饭再去教室上课,他只要听见他们在里面从容地谈话,尽享天伦之乐——得体的老年人,模样和腔调都符合规范——就明白即使他所做的世俗的事情也没有给他带来安慰。他不仅是个教授,不仅当过院长,不仅保持了——历尽沧桑——和同一个令人生畏的女人的婚姻,而且拥有一个家庭,抚育了聪明的儿女——这一切的一切却都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安慰。如果别人的儿女都能理解这些,为什么他的就不能?所有的学前教育。所有对他们的阅读。一套套的百科全书。考试前的准备。晚餐时的对话。就生活的多重性进行的无休无止的指导,艾丽斯的,他的。对语言的一丝不苟的要求。我们做了这一切,然后以这种思想来对付我们?上了那么多学,读了那么多书,说了那么多话,得了那么多优秀的考试分数,让人无法忍受。始终那么重视他们。当他们说了什么傻话的时候,照样严肃地对待。全力培养理性、思维和富有想象力的同情。培养怀疑精神——知识丰富的怀疑精神。培养独立思考的能力。而现在竟然听信第一个谣言?所有的教育,却一点都没起作用。无力阻挡最低级的思维。甚至都不向他们自己发问:“这听起来像不像我们父亲?对我来说这听起来像不像他?”相反,你父亲是个一目了然的家伙。从来不让你们看电视,你们却表现出肥皂剧的思维模式。只允许你们阅读希腊或同类著作,你们却把生活弄成一出维多利亚肥皂剧。回答你们的问题。你们的每一个问题。从不回避任何一个。你们问到你们的祖父母,你们问他们是谁。我告诉你们:我年轻的时候,他们死了,你们的祖父母,爷爷在我上高中时,奶奶在我离家当海军时。我战后回家,房东早就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在街边上了。没留下任何东西。房东对我说,他付不起这个那个,收不到租金。我都能宰了那杂种。照相本,信件,我童年的纪念品,他们童年的纪念品,全部的东西,点滴不存。“他们在哪儿出生的?他们住在哪儿?”他们出生在新泽西。他们家是出生在这儿的第一代。他是个酒吧老板。我相信他父亲,你们的曾祖父,在俄国干酒店业,卖烈性酒给那些俄国佬。“我们有姑妈和叔叔吗?”我父亲有个兄弟,在我还是个小不点时就去了加利福尼亚,我母亲是独生女,跟我一样。生我之后,她不能再生孩子了——我始终不知道为什么。那兄弟,我父亲的兄弟,还是个西尔伯兹维格——据我所知他一直没用改了的姓。杰克·西尔伯兹维格。他出生在老家,所以保留了那姓氏。当我准备乘船从旧金山出发时,我查遍所有加利福尼亚电话簿,企图找到他的地址。他和我父亲合不来。父亲认为他是个懒汉,不想和他有任何交往,所以没人知道杰克叔叔住在哪个城市。我查找了所有的电话簿。我想告诉他他兄弟死了。我要和他见见面。这是我唯一的那方面的亲戚。所以如果他是个流浪汉,又怎样?我想见见他孩子,我的堂兄妹,如果有的话。我在西尔伯兹维格名下找。在西尔克名下找。在西尔伯名下找。也许在加利福尼亚他成了西尔伯。我不知道。我现在还是不知道。我一点头绪也没有。后来我不找了。当你没有自己家庭的时候,你关心这些事。后来我有了你们,不再担心有过一个叔叔和堂兄妹……每个孩子听过同样的叙述。唯一不满意的是马克。大孩子们没问得那么多,但双胞胎穷追不舍。“过去有过双胞胎吗?”我的理解——我相信他们对我是这么说的——曾经有过一个曾祖父,或曾曾祖父,是个双胞胎。这也是他告诉艾丽斯的故事。所有这一切都是为艾丽斯编造的。这是他们在萨利文街第一次会面时他讲给她听的故事,是他始终坚持的故事,原装的。唯一不满足的是马克。“我们的曾祖父母是从哪儿来的?”俄国。“哪座城市?”我问过我父母,但他们似乎不能确定。有时一个地方,有时另一个地方。整整一代的犹太人都像这样。他们从来都不真正了解。老人不多谈,美国孩子在这种事情上没有多少好奇心,他们非常兴奋,成了美国人,这样,在我家里,就像在许多人家里一样,普遍存在着地理健忘症。当我问他们时,只得到“俄国”这个回答。但马基说:“俄国大得很,爸。俄国什么地方?”马基不愿意安静。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回答。马基要获得关于他们是谁以及他们从哪来的知识——他父亲永远也不可能传授给他的一切。那就是为什么他加入了正统犹太教,那就是为什么他撰写圣经题材的抗议诗歌,那就是为什么马基那么恨他。不可能。有吉特尔曼夫妇。吉特尔曼祖父母。吉特尔曼姑妈叔叔。泽西到处都有小吉特尔曼表兄弟表姐妹。还不够?他需要多少亲戚?必须还有西尔克和西尔伯兹维格?那不能成其为怨恨的理由——不可能!然而科尔曼禁不住怀疑,纵然显得有些没道理,马基生闷气是否跟他自己的秘密有关系。只要马基跟他不和,他就不能不怀疑,而且从来也没有像在杰夫挂断电话后那样使他感到锥心的痛苦。倘若孩子们在自己的基因里带着他的血缘,而且将把这些基因传给他们自己的后代,都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怀疑他对福妮雅犯下了最为残酷的罪行,那么又能作何解释呢?因为他永远不能把家史告诉他们?因为他有告诉他们的义务?因为不对他们传授这个知识是错误的?没道理!报应不是在毫无知觉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不存在这样的一报还一报。绝不可能有。但,在打过电话后——离开学生会大楼,离开校园,眼里噙着泪水,驾车一路返回山里时——这正是他心里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