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拿一个识不了字的孩子怎么办(第8/19页)
你拿这样一个孩子怎么办?尽快找到一部付费电话,修正你愚蠢的错误。
他以为她正在思考这一切延续有多久了,母亲、继父、从继父身边逃走、南方的栖身地、北方的栖身地、男人们、殴打、打工、婚姻、农场、牛群、破产、孩子、死孩子……也许她正在想这些。也许她想的是这些,即使此刻一个人待在草坪上,小伙子们正在抽烟,打扫午餐垃圾,她以为自己在想的是乌鸦。她常常想到乌鸦。到处都是乌鸦。它们在离她睡觉的地方不远的树林里做窝,它们在她到牧场上给牛群开关栅栏时在那儿,今天它们满校园地叫唤,所以不像科尔曼以为她会以那种方式思考她正在思考的问题,她正在想的是那只经常光顾西里福商店的乌鸦。那时,大火过后她还没有搬到农场住,她在那儿租住一间带家具的房间,企图躲过法利。在邮局和商店之间的停车场上流连的乌鸦,曾被什么人当做宠物的乌鸦,因为它遭遗弃或因为它母亲被杀——她一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它成了孤儿。现在它又一次被遗弃,不得不在停车场盘桓,那儿是每个人白天都得穿梭往返的地方。那只乌鸦在西里福制造了许多麻烦,因为它开始俯冲攻击进邮局的人,追逐小女孩头发上的蝴蝶发卡,等等——如同所有的乌鸦因为它们天生爱收集发光的东西,碎玻璃什么的。于是邮局女局长在和镇上几位感兴趣的居民讨论过后,决定把它送到奥杜本协会,关进了笼子,只是偶尔放飞一下;不能释放它是因为留恋停车场的鸟在自然界根本无法适应。那只乌鸦的嗓门,她无时无刻不记得,白天或黑夜,醒着,睡着或半睡眠状态,都有着一个奇怪的嗓门。不像其他的乌鸦,可能是因为它没跟其他乌鸦一起长大的缘故。大火过后我常去奥杜本协会看望那乌鸦,每当访问结束,我转身离开时,它都会用那嗓门唤我回去。是的,在笼子里,但作为那样一只鸟,待在那儿更好。还有别的鸟关在笼子里,人家送进来的,因为它们不能继续生活在野地里了。有一对小猫头鹰,浑身长着斑点,活像玩偶。我也常探望这对猫头鹰。另有一只灰背隼,叫声很尖厉,很好的鸟。后来我搬到这儿,和以前一样地孤单,我对乌鸦有了从未有过的了解。它们对我也一样。它们的幽默感,是那个吧?也许不是幽默感,不过在我看来像。它们来回走动的样子。它们把脑袋缩起来的德性。要是我没有面包给它们吃它们就冲我尖叫的派头。福妮雅,拿面包去。它们大摇大摆地走起来。它们对周围的鸟差来遣去。星期六在坎伯兰和红尾鹰谈话后,回家的路上,在果园里听到那两只乌鸦叫,我知道出事了。是那种报警的鸟叫声。果然看见三只鸟——两只乌鸦一起叫,呱呱嚷着,要撵走那红尾鹰。也许正是我几分钟前和它说话的那只。撵走它。很明显红尾鹰不想干好事。但对付一只鹰,是不是个好点子?可以让别的乌鸦对它们刮目相看,但我不知道我会不会那样干。它们俩就想对付一只鹰?好勇斗狠的小杂种。大多数都心存敌意。有种。曾经看到过一张照片——一只乌鸦径直走到一只鹰面前,冲着它呱呱叫,鹰根本不理,甚至都没看见它。乌鸦有点门道,它飞的方式不像渡鸦那么漂亮,渡鸦飞起来,会做出那些美妙好看的杂技动作。它们有一个笨重的身体得从地面举起来,可是它们却不一定需要助跑,只要走几步就行了。我观察过,不只是股蛮劲。它们一使劲,可就飞了起来。我以前常带孩子们到弗兰德里去吃东西。四年前。那儿有成千上万的乌鸦。弗兰德里在布莱克威尔的东大街上。下午,天黑前,停车场上有成千上万只。弗兰德里的乌鸦聚会。乌鸦和停车场有什么关系?其中有什么门道?我们永远也不会明白其中的门道,就和任何别的事一样。其他的鸟跟乌鸦相比都好像有点迟钝。对,蓝背鸟的蹦跳很逗。蹦床上的步子。挺不错的。但乌鸦会蹦还会猛地把胸一挺。令人难忘。脑袋从左转到右,探测周边动静。哦,它们可神气啦。最酷不过的。嘎嘎的叫声。刺耳的嘎嘎声。哦,我爱听。跟它心有灵犀。狂叫的意思是有危险。我喜欢。当时就跑出去。可能是清晨五点,我不管。一声狂叫,就冲到外面,随时都能见到这种场面。其他的叫声,我不能说我懂得它们的意思。也许,没什么意思。有时候一带而过,有时候很深沉。不想跟渡鸦的叫声混淆。乌鸦跟乌鸦配对,渡鸦跟渡鸦配对。从来不会搞错,太奇妙了。反正,据我所知,从来没有搞错过。那些说它们是丑陋的清道夫鸟的人——几乎人人都那么说——统统都是笨蛋。我认为它们很美。哦,是的,非常美。它们的柔滑。它们的色调。乌黑,你都能看见泛出的紫光。它们的头。嘴巴根上的那簇毛,那像唇髭的东西,从羽毛里伸出来的那些绒毛。肯定有名字的。但名字无关紧要。从来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它们在那儿。谁也不知道原因。正如其他的一切一样——只是存在着。它们的眼睛全都是黑色的。每一个都长着黑眼睛。黑爪子。飞起来怎样?渡鸦会翱翔,乌鸦似乎只顾往目的地去。据我所知它们才不空兜圈子呢。让渡鸦翱翔吧。让渡鸦表演翱翔的技术吧。让渡鸦冲刺九万八千里,打破纪录,领取奖杯吧。乌鸦得从一个地方赶往另一个地方。它们听说我有面包,所以就到这儿来了。它们听说两英里外有人有面包,于是它们就上那儿去。当我把面包撒给它们吃的时候,总有一只站岗放哨,你能听到远处还有另一只,它们前后递送情报,让每只都明白眼下的形势。简直难以想象每个人都会为别人放哨,但看上去的确如此。我从没忘记小时候一个朋友说给我听的一个美妙的故事,是他母亲讲给他听的。一些乌鸦聪明绝顶,它们想出了把手头无法打开的坚果送到公路上去的法子,它们观察灯光、路灯,它们知道什么时候车子会起动——它们那么聪明,知道灯光怎么变——它们把坚果放在轮胎前,壳子就给轧开了,一等灯光有变,它们就下去取。我当时信以为真。当时什么都信以为真。现在我对它们的了解比对任何别的东西的了解都要多,我就又相信那故事了。我和乌鸦。这是门票。忠于乌鸦,你就无忧无虑了。我听说它们相互梳理羽毛,可从没见过。看见过它们紧紧地挨在一起,不知道它们在干什么。但从没见过它们真正那样做。连它们梳理自己的羽毛都没见过。不过那时候我是它们的邻居,并不住在它们窝里。巴不得住里面。宁愿是只乌鸦。哦,是的,绝对愿意。绝无三心二意。巴不得是只乌鸦。它们不必劳神,为躲避什么人或什么东西而搬家。它们要搬就搬。它们不需要收拾行李。它们说走就走。当它们被什么东西撞上了,得,一命呜呼。掉只翅膀,一命呜呼。脚骨折断,一命呜呼。比这个好多了。也许我将做个乌鸦再回到世上来。在我这个样子回到世上来之前是个什么?是只乌鸦!对!我是只乌鸦。而我说:“上帝,我希望我是下面那个大奶头女生。”我如愿以偿,现在,基督啊,我真想回到我乌鸦的原状。我的乌鸦原状。乌鸦的一个好名称。原状。对任何黑色的大东西都是好名称。跟那种趾高气扬的步态相配。地位。小时候我眼睛很尖。我爱鸟。总喜欢看乌鸦、老鹰和猫头鹰。夜里仍然看得到猫头鹰,开车从科尔曼家回家时,要是我从车里出来,就会去和它们说话,我是忍不住的。不应当。应当直接开回家,别让那杂种有机会杀我。乌鸦听到别的鸟唱歌时会怎么想?它们会想好傻帽哦。的确傻帽。嘎嘎叫。唯一的选择。一只高视阔步的鸟唱甜蜜的小调,绝对不合适。不,拼命地嘎嘎叫吧。那才是门票——拼命地叫,天不怕地不怕,当场吃一切死掉的东西。要是你想那样飞的话,在一天里就得有许多死在路上。别费心拉走,就在路上吃掉。有车子驶来时,它们也要等到最后一分钟才起身离开,但并不走远,以致车一开走,可以一脚跳回来,重又埋头大嚼。在路中央吃饭。不知道肉变坏了怎么办。也许对它们来说没有变坏的问题。也许所谓清道夫就指的是这个。它们和土耳其秃鹫都专干这一行。它们照看树林里和大路上所有那些我们不想搭上关系的东西。全世界没有一只乌鸦挨饿。从来不会缺顿饭吃。什么腐烂了,你看不到乌鸦躲开。有死亡,就有它们。什么东西一死,它们就来取。这我喜欢。我非常喜欢。把那只浣熊吃掉,管它三七二十一。等着卡车过来,噼啪爆开,然后回到那儿,将所有的好东西啄食一净,以致有力气把那美丽的黑色身躯能够从地面举起来。当然,它们的举止有些奇特。别的东西也一样。我看到过它们待在那些树上,聚在一起,相互交谈,出了什么事,但我永远也不会知道究竟是什么事。做了某种重大的安排,但我一点都不知道它们自己是否明白。也可能像所有其他的事情一样,毫无意义。不过,我敢打赌,不会没有意义,一定比这儿的任何事都他妈的重要一百万倍。难道不是吗?不是有许多东西看上去好像很不一样,其实并没什么不同?也许不过只是遗传基因的“啼”的一下痉挛,或是“托”的一下。想象一下,如果由乌鸦当政,会不会同样乌七八糟?它们的问题是太实际:它们飞行的样子。它们说话的样子。甚至它们的颜色。所有那种黑色。纯粹的黑色。也许我曾经是只乌鸦,也许不是。我以为我有时候相信我已经是一只了。是的,已经有好几个月断断续续地相信。为什么不呢?有的男人被锁在女人的身体里,也有的女人被锁在男人的身体里,所以我为什么不能是只乌鸦被锁在这个身体里呢?对啊,哪里去找那个医生来做他们一贯做的事,放我出去?我到哪里去做外科手术,可以让我成为原本的我?我和谁说?我上哪儿去?我该做什么?我他妈的怎么才能挣脱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