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鲍德温(第11/16页)

霍尔顿·考尔菲德极为珍视的那种天真并没有让任何一个人免于暴力与残忍。“你以为你的痛苦和心碎在世界的历史上从未出现过,”鲍德温在《告诉我火车开走多久了》(Tell Me How Long the Train’s Been Gone)中写道,“但接着你开始阅读。恰是书籍让我知道,最折磨我的东西,恰是将我与所有活着的人或所有曾经活过的人联系起来的东西。”

一个人可以、也应该对受伤害的人抱有同情,社会应该尽一切所能帮他们得到治愈,但应对创伤是一件严肃的事,不是每个地方都能成为急救中心。解决方法不应是力图将痛苦从课堂里尽数删去。知识不曾给过人慰藉,但许许多多不同年龄段的人都曾在书里找到目标与理想,因为书变得更坚强——一言以蔽之,获得接受生活的能力或改变生活的渴望。不是那些包裹着美满结局之糖衣的故事,而是那些挑衅的、艰辛的、时而还让人痛苦、能够带来启发的故事。但如今一方面我们每天赞颂电视真人秀上惺惺作态的创伤(甚至有些频道上所谓的新闻也成了某种形式的真人秀),另一方面,年轻人天天都在接触网上或电视上的性与暴力,但这些不过是赝品:我们要面对真实的伤痛、面对生活,已经越来越难了。

我一直在想那些经典的童话故事,它们也是充满了恐惧、仇恨和痛苦的,每一样都经历过,才会有信心、爱情和喜悦作为奖励奉上,奖励他们在重压之下表现的聪明才智,奖励他们捱过了大大小小的苦难。这些故事里讲到吃毒苹果,被巨鲸吞没,或被遗弃在黑暗森林里等死。想想被邪恶女巫用糖果和巧克力做的漂亮房子引诱的韩塞尔和葛雷特,他们被甜蜜和安全的幻象诱惑,不料却发现女巫不过是想用烤炉把他们烤了。韩塞尔和葛雷特不得不离开家所提供的安全,面对黑暗。如果他们想带着宝藏回家,他们就不得不学会分辨幻象的危险,想出反抗的办法。孩子透过这些故事学习,就像他们如今透过哈利·波特的冒险故事学习一样,学会变勇敢,学会分辨伪巫师并与他们做斗争。如果年轻人失去了恐惧与学习的意愿,那他们会怎么样呢?为什么他们需要受到如此严密的保护,将痛苦与冒犯远远隔绝在外?为什么他们——就此而言,应该说是我们——那么容易受冒犯?在这个大灰狼拥有那么多伪装的世界里,年轻人要如何保护自己?鲍德温提醒他的读者,他们应该留心虚构作品,因为它是通向真相的道路。但毫无痛苦地获取真相绝无可能:“如果一个人能够承受自己的痛苦,那么他也能尊重他人的痛苦,如此,我们就能短暂但出奇有效地为彼此减轻痛苦。”

我一次又一次地猜想,文学已被许多人认为无用且无关紧要,我们如今对文学的讨伐,是不是反映了,我们渴望从错综复杂的整体中移除所有让我们痛苦、让我们不悦的东西,移除所有不合我们规范或没有让生活变得更容易、更契合我们能力与掌控范围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拒斥文学就是拒斥痛苦与困境,而它们便叫作生活。盲目有各种各样的形式。我们似乎觉得,通过纯粹的意志力加上技术,我们就能永远生活在幸福之中,拒绝长大,拒绝痛苦,将自己埋身于那些制造出一种永恒可能性的幻象的自助类和指南类书籍,这些书让我们相信,虽然所有的证据指向的都是相反的方向,但如果你更努力,幸福就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而如果我们直接跟着这简单的五步走,我们就会获得安全感。我们一直都在急切地寻找灵魂的阿司匹林——快乐药,这与伟大的波兰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在《被禁锢的头脑》中所提到的东西颇为相似。米沃什借用了另一位波兰作家斯坦尼斯瓦·伊洛纳齐·维特凯维奇(Stanislaw Ignacy Witkiewicz)的反乌托邦小说中的名词,他描写了欧洲的某个颓靡社会,全能的中国蒙古军队聪明地向那里的市场散布了一种“穆尔提丙药丸”并借此入侵了该地,这种药丸使人进入一种安详漠然的状态,“对任何抽象问题都无动于衷”,其中就包括了本可以满足他们“精神饥渴”的艺术。这样的东西对他们来说成了“过了时的蠢东西”。在一个同我们相似的社会,正是穆尔提丙药丸和快乐药杀死了我们直面生活的渴望。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思考我女儿在医学院时告诉我的事:病人将死的一个征兆就是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了。

我们应该教我们的学生,他们的平和需要受到搅扰;鼓励自信与独立的个人主义,和自我耽溺是有区别的,在后者看来,所有人、所有事都是自我的反射,它会让我们无法成长;只要他们害怕创伤,他们仍然会成为受害者:他们的压迫者会再一次得逞。十八年来,我经历了一场革命、一场战争,见证了我身边的人受到的谋杀和迫害。即使在那样的时候,在警报和炸弹之间,我们都在阅读,因为我们想要搞清楚这些无意义的暴行,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们读普里莫·莱维的集中营回忆录,读安娜·阿赫玛托娃[149]和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150]——他们的诗记录了苏联最黑暗的时刻——读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和托妮·莫里森,读西尔维娅·普拉斯和菲利普·罗斯,我们也读那些在无法想象的痛苦面前显示出非凡勇气的平凡人。借由阅读,我们不仅学会了如何认识痛苦和恐怖,而且了解到我们不是孤单一人——在所有的恐怖面前,你要做的就是好好活,尽情地活。正如亨利·詹姆斯所说的,抵抗战争之恐怖的最佳方式就是,“即使战争几乎要了你的性命,也要竭尽所能地去感受,因为这是活下去的唯一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