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哈克(第32/37页)

从哈克步入费尔普斯农场那一刻起,所有的流浪、世界万象、大河危险的魔力都消失了,我们发现自己又一次置身于开头的那种压抑气氛之中。费尔普斯农场让哈克再次进入真实世界,这个世界努力让哈克与他们成为一伙,去重新抓捕吉姆。

哈克对农场的描述渗透着一种忧郁和厌烦。他到那里的时候,四下里“静悄悄的,就像星期天”。他的情绪和声调,甚至他的话语——“寂寞”“死”,以及“鬼魂”——都与他对寡妇家房子的描述相呼应。一个自然段过后,这种感觉又加强了,他告诉我们,他“隐约听到纺纱车转动的声音,像在呜呜地哭泣,一会儿高,一会儿低;那时我确信,我但愿自己死了的好——因为这是普天之下最孤寂不过的声音了”。

费尔普斯农场是现实与幻想都受到考验的地方。当汤姆到来,并假扮成哈克的弟弟锡德时——因为哈克被莎莉阿姨错当成了汤姆——这就更加明显了。当查明吉姆已经被卖给这农场的主人时,汤姆精心设计了一个计划救他,他无视哈克一次次的反对,从他读过的各种探险小说中获取灵感。结果,他以最残酷的方式对待吉姆,又以恶作剧吓唬农场里的人们。当汤姆的计划出了岔子,他又受了伤时,吉姆做出了极大的个人牺牲,决定留下来帮助他。到了此时,他所说的那些暴力言辞不再是游戏,读者才意识到汤姆轻狂任性地想要将自己的幻想加诸他人所造成的后果。

之后我们才得知,汤姆已经知道沃森小姐已还吉姆自由了。一个如沃森小姐这样的宗教信仰极其虔诚的人,在准备去见造物主时,会将吉姆释放,是可以想象的,也许是出于一瞬间突然的慈悲,也许是为了在天堂有更多筹码。但是她的宽待并不是很有价值。这正如俗话说的,太少也太晚了。对于支撑着整个奴隶制体制的更深层的偏见,它抹不去分毫。吐温知道得太清楚了,奴隶制可以废除,黑人的权利却仍会受到剥夺。只要这种纵容奴隶制、为证明奴隶制正当性提供理由的态度仍然存在,就仍然会有私刑、隔离和三K党[72]。我们自己更晚近的经验也已经表明了,同样的态度,经过乔装改扮,还会重现:正如法西斯主义或伊斯兰主义——或爱国主义,当它被用作棍棒的时候。

在这本书中,汤姆是唯一一个对哈克稍微有点支配作用的白人角色。他读书,用大词儿,他知道所有的规则。他既不是宗教狂热分子,也似乎没有真的讨厌奴隶制的什么地方。在某种意义上,他比彻底的种族主义者还危险。他是最终极的罪人,一个不敢承担后果的危险的空想者。在最后的这几章中,哈克和汤姆的区别变得清晰起来:让哈克与众不同的不只是他对吉姆的尊重,还有他本能的对残忍的拒斥。然而这不代表他丝毫未受权威,尤其是汤姆的权威的影响——说恐吓或许更好。哈克觉得自己在学识上不及汤姆。他的勇气源自内心,而他在响应一种他不知如何定义的内心的权威。

汤姆是唯一一个知道吉姆是自由人,知道沃森小姐临终前给了他自由的,然而,他为了取乐,打算耍花招来增加吉姆的苦难。哈克恰恰相反。他受不了看着别人受苦,即使对方是杀人犯或者江湖骗子。所有暴力的基础都是盲目,都是反思与同理心的缺失。沃森小姐、老爸和汤姆给这个主题提供了各种变体,而我只能说,这主题不只是《哈克贝利·费恩》的主旨,而且从一开始就是这部小说的一个构成因素。

哈克始终想知道,为何有着体面教养的汤姆会做出一桩如此“邪恶”的事——放跑一个奴隶。当他知道吉姆已经是个自由人时,他才发现,汤姆其实的确是按他的“教养”行事的。然而在结尾,汤姆虽然遭了那么多罪,却似乎也是最幸福的人物。自己的经历或他人的经历,都没有让他吸取什么教训。他依旧自行其是,他告诉哈克,同样的事他还有可能再干一次,不过下次会设计得更巧妙。在我们告别他之前,哈克告诉我们:“汤姆身体快完全康复了,还把子弹用链子拴好,系在脖子上,当作表用,还时不时拿在手里,看看是什么时辰。”

与汤姆不可原谅的残忍相似的,还有吉姆和他令人难忘的宽容大度。虽然我们一直将吉姆看作他的白人主人和汤姆的异想天开的俘虏,但随着故事发展,我们发现他拒绝按他们的做法行事,拒绝对他人视若无睹或只为自己的利益而做事。汤姆受伤时,哈克留下他们两个去找医生了,吉姆本有机会就此逃跑,获得自由。但他留在了汤姆身边,冒着失去自己生命的极大危险,帮助医生救治汤姆。这就是希望之所在:它不在于吉姆美好的未来——他的下一步,就像这小说中的所有其他事物一样,并未交代——而在于他对恶意报复的拒绝,由此他从他的压迫者那里获得了真正的自由。自由,如幸福一样,需要去追求。这种斗争没有尽头,因而这个故事也没有尽头。小说同人生一样,最重要的不是开头或结尾,而是从一处通向另一处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