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磨难(第9/14页)
还有那片静谧在月色下的死湖,湖面连一丝波纹都看不见,只有另一个稍小一些的月亮,很虚幻地浮在水上面,叵测又诡秘的样子。
三炮就站在湖边,感觉到脚下潮湿冰凉。很长时间,他才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三炮觉得这面一动不动的湖,在今晚就是一面镜子,一面很大很大的镜子,它能照出自己,也能照出整个村子,能照出一个人的今生,也能照出这个人的来世。
三炮忽然有种抑制不住的冲动:好像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愿意听他说话了,所以他很想跟倒映在湖面上的那个人说一说:
“兄弟你是谁?是三炮?你也是三炮?”
“我不信,别日哄(欺骗)我了,你不是根本就不是,我才是三炮!青羊湾地面上只有我一个三炮!”
“你不过是个杀猪的屠户,我知道你会杀猪宰牛,还会宰羊宰鸡宰鸽子……我还知道你杀过人,你一直是个心狠手辣的杀人犯!”
“咋样?这下让我捅到你狗日的心窝子上了吧!这回你该死心了!”
“你瞪着我干啥?你就是瞪上我一夜,你还是个杀猪的屠户,你注定一辈子要做屠户!”
“你害下的命忒多了,连自己的女人你都打晕了让旁人去睡,你活该这辈子断子绝孙!”
“嘿嘿嘿。”
“你狗日的放严肃点,你还有脸笑!你笑个球呢!”
“我当然笑,我笑你是个王八蛋龟孙子!”
“嘿嘿。”
“嘿。”
“……”
“呜——!”
三炮拄着树棍子哭了好大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也不知道究竟要哭些什么,反正湖里的那个人跟他说着说着,就无端地哭起来了,他也跟着一起哭。哭着哭着,三炮发觉湖面忽然不安地晃动起来,越晃越厉害了,似乎随时都会有一股惊涛骇浪涌上岸来,将身后的整个村庄吞没。
三炮太投入了,以至于忘记了恐惧,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庞大的躁动不安,这景象犹如传说中的巨大的水怪,在湖里蠢蠢作祟。
恰恰相反,在三炮多半生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勇敢面对过什么。跟忽然失去记忆的人那样,三炮似乎完全不记得以前发生的每一件事情:他已经不记得少年时候的穷困和饥荒,不记得娘亲浮肿而亡的尸体,不记得丢失多年的弟弟的脸,不记得当村长的爹整天一筹莫展窝窝囊囊的样子——正是从那时起他暗下决心,要接爹的班执掌羊角村,可一切都事与愿违;他早就不记得糜子绝望不堪的幽忧眼神,也不记得养女串串稚嫩的目光中,充满了无法消解的恨;他几乎不记得脚下的这片土地不久以前让一个叫三炮的屠户折腾得天翻地覆满目疮痍……
一时间,似乎有许许多多人凭空冒了出来,慢慢接近他,并突然扑上来将他摁倒在地。这一切亦真亦幻,似有若无,连他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
但三炮始终坚信,那些人全都是从眼前的这片死湖里钻出来的水怪。——因为就在三炮被逮住的最后一瞬间,他猛地看到湖面上浮动着无数张颜面如生的亡人的脸,男人、女人、大人、娃娃、胖的、瘦的、哭的、笑的,漂亮的、丑陋的、年轻的、老迈的,林林总总,看都看不过来,可他始终都想不起来,这些人到底是谁,他们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密密麻麻。
恍惚中出现了一个女的。借着惨白的冷月光,三炮只勉强看清最先冲向他的那个人。这时候的三炮完全没了主张,他像一只空空的壳子被人从地上拎了起来。
那个女的手里好像捏着一把很长的刀子,刀刃闪着冷冷的银光——只有这把刀让三炮感到非常熟悉,可他还是想不起来自己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见过或摸过它——然后猛地朝他肚子刺过去。
“不——不——丫头,你——你千万不要杀我啊!”
胆怯像魔鬼一样纠缠着三炮。
就在对方第二次、第三次将刀子奋力拔出来,再刺向他的时候,三炮终于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巨痛中恢复了一点儿残存的记忆,他几乎快要认出她来了。因为这个丫头不久前还跟着他领导的开镰帮们轰轰烈烈甩开膀子大干呢,她好像是虎大家的二丫头——而这以前他一直以为她仅仅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呢,他甚至不记得有一夜他还强迫这个丫头陪自己睡觉的事。
可是,一切似乎都晚了,所有意识正在从他脑海中迅速消失,就像潮水忽然退却。
三炮觉得自己的小腹先被猛刺了一下,接着前胸又挨一刀,刀刀见血,每一次刀刃都会噗地带出一串红红的肉丝。最后一刀正好戳穿了他的胃脘,剧烈的痉挛使刀子吸进去以后,不论对方怎么用力也拔不出来了。
三炮已经感觉到窒息了,他猛然间意识到,插进他身体里的,正是自己过去杀猪时最得心应手的那把刀子,又长,又尖,银光闪闪,坚硬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