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磨难(第11/14页)
土地确实跟女人一样。不管秋冬以后大地上留下的再深再多的伤口,经过漫长的一个冬天的休眠和调整,在春天到来时它们又恢复如初了。土地就像生过一堆崽娃的女人,只要月子里红枣粥小米饭美美地喂养滋补一通,立刻就能焕发光彩,重新张开温柔的双臂,迎接自己男人更有力的亲吻,和野性不羁的播洒了。
随着气温逐渐转暖,和煦的春风一缕一缕从东南方向拂吹过来,那些早就熟谙了乡野气息的燕子,也乘着春天的风浪急匆匆打南面赶回来了,原先它们是发过誓永远也不飞回来的,可眼下它们又忍不住不记前嫌地回到了故乡。它们擦着地皮子精灵一样飞进我们村里——黑亮的羽翼不时地拍打在那些忙碌的肩背上——便开始忙乎自己的事情了。燕子们在屋檐下进进出出忙着衔草啄泥,有时候赶巧主人进门来,它们也毫不在乎跟在自己家里一样,依旧忙得不可开交,顶多是唧唧叫着和人打声招呼。
在这之前,寡妇牛香搓完了家里所有的稻草,堆在院子里的草绳子比山头还要高,眼看快把院墙撑倒了!——这一年的七月,我们羊角村收割地里的夏麦时,用的都是寡妇牛香亲手搓出来的那些草绳子,这种时候大伙忽然打心底里涌出对她的敬意——当大伙一股脑地下地甩开膀子大干一场的时候,牛香终于领着两个儿娃大大方方走出了自家的小院子。
那天,牛香特意地洗了洗头——以前被铰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已经齐刷刷地长到肩膀头上——用一对黑发卡将两鬓耷拉下来的发丝别了起来,又在脸蛋、脖颈和手上搽了她最喜欢的雪花膏(她已经很久没有在脸上涂这种东西了,几乎有些不适应了),再换上一件干干净净的碎花布衣裳(穿衣服时她在兜里破天荒地发现了一个纸团,打开看才知道是抄了一半的歌词,“我们心中有多少话要对您讲”,她反复看了几遍,苟文书的样子就在字里行间晃动起来,他正站在场院门前执着地教大伙唱歌子),出门前她没有忘记在衣兜里揣一把葵花籽。牛香就这样精精神神地走到街上,又像谁家刚刚娶进门的新媳妇,她不停地从兜里掏出葵花籽放在嘴里,边走边嗑,噼噼啪啪将嘴里的壳儿响亮地吐到外面去。两个儿娃一前一后跟着她撒欢儿,她走到哪他们就跟到哪,活像两匹快乐的小马驹无忧无虑。
牛香沿着村街转了一大圈,像妇女干部参观视察一样,把我们村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当然包括队部的那排空房子和它前面的那片死寂的湖水,也一丝不落地看过了——她在这些地方停留的时间稍微长些,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似乎又历历在目了:她没有忘记自己曾和虎大在那间房子里度过的一个个销魂之夜;她没有忘记那个面皮白净模样斯文的苟文书在这里度过了一段孤独而又痛苦的时光;她同样也不会忘记有一天晚上自己不顾羞耻地钻进房去、不惜用身子作代价妄想换取虎大一人的平安。现在回想起来,那些荒唐的事情似乎已经过去几十年了,遥远得都有些恍惚了——之后她才带着两个儿娃重新回到村里。后来牛香打发娃娃们先回家去,自己径自去了一趟虎大家。
她回来的时候眼圈红红的,搽在脸上的雪花膏被泪水冲得左一道右一道的,脸都抹花了。牛香完全没有想到,虎大老婆依旧疯张得不成样子,整天钻在臭哄哄的鸡窝里,发呆、傻笑、说胡话,把几个可怜的娃娃们抛在一边不闻不问,家里乱得简直像猪圈。
正是这种时候,牛香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在家里幽闭得时间的确太长了,她想自己再也不能这样呆下去了。事实上,在回家的路上,牛香就暗下了决心,从今往后她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好好照顾虎大一家的生活,不管再让她背负多少的委屈和苦难,她都会一如既往心甘情愿,直到有朝一日虎大能活着回来(她坚信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能回来的)。
从这天以后,牛香和自己的两个儿娃,主动承担起了虎大家繁琐的家务活,包括打扫院子,拆洗被褥,整理内务,教虎大最小的三个女娃学会做简单的饭菜和洗衣服。最最棘手的活就是,想方设法把虎大老婆从鸡窝里拽出来,帮她彻底地洗澡剪头发,更换干净的衣裳。几乎每一次,牛香都被这个疯疯癫癫的胖女人折磨得筋疲力尽,因为加上虎大家的三个女娃和自己的一双儿娃,他们五六个人也不是她的对手,她足足有二百斤重,而且发疯时力大无比,在关键的时候会干出人意想不到的蠢事。
有时候牛香还不得不厚起面皮就近叫来几个邻居帮忙,然后大伙仔细分工,各负其责。也就是具体由谁负责抓胳膊,谁负责抱大腿,谁来按住她的头,谁来压住她的屁股,谁来用毛巾塞住她臭气熏天的嘴——以防她突然张大嘴疯狗样咬伤别人;还有谁来负责最后用绳子把她捆得结结实实,只有这样,牛香他们才能对她实施全面彻底的清洁工作,给她洗脸擦身铰指甲梳头更换衣裤。然而,这件事情几乎又是徒劳的,改头换面没过多久,她又把自己像一只母鸡一样屁股冲外藏在鸡窝里了,就像她天生就应该呆在那个恶心人的脏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