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磨难(第10/14页)

“虎——大!”

这是三炮一辈子吐出来的最艰难也是最痛苦的两个字。

他的身体始终在死寂的湖边摇摇晃晃的,又像一棵被突然砍断根系的树,随着扑通一声,屠户三炮自己一头栽进眼前的湖里去了。之后,这里再也没了任何声响,四周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的,三炮孤独地带着自己满脑子疯狂的幻觉,消失在水中了。夜里旋起的一股凉风,把这神秘的湖面吹得皱巴巴的,就像被谁随手扔在场院前的一片破破烂烂的黑油布。

——直到后来有一天深夜,劳动了一整天的人正躺在屋里酣睡如泥,猛然间感觉到,房屋跟吊在半空中的木头箱子那样,忽然左摇右晃;大伙都像躺在一辆受惊的马车上剧烈颠簸着,人的四肢完全失去了自控能力,根本直不起腰来;屋里所有东西都发了疯似的,在黑暗中胡抛乱撒,四周叮铃咣当一通轰响,屋顶也噼噼啪啪像是要全部裂开,尘土雪片样飞落下来。惊醒后的人急欲逃出动荡的屋子,却都跟醉鬼一样头晕目眩,挪不开脚步。在极度的恐慌和奔突中,大伙才意识到,地醒(地震)了!

那晚我们的村街上兀自站出许多精溜溜光着屁股的男女,人们的身体和四肢抖得像干树枝,恐惧让大伙的双手暂时失去了掩护身体私秘之处的功用。男人和女人身上的东西,都长甩甩地露在外面,一个个却都毫无察觉。幸好,这突如其来的剧烈震颤转眼之间就消逝了。

后来终于熬到了天亮,我们村一多半房屋畜棚看上去都东倒西歪的,几乎所有东西都改变了它们原来的位置和挺拔的姿态。最让大伙感到吃惊的是,原先场院前的那片从天而降的怪湖,像是插了翅膀一样,从大地上悄悄飞走了,甚至连一滴水珠也没有剩下。而留在人眼里的,只是一条又宽又长的大裂缝,像一道被魔怪豁开的伤口,一股股弥散着异味的灼热气流,从地缝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二十四

白天,地里的人头渐渐稠密起来,似乎再也不用任何人来催促一下,提醒一声,更不需要谁来敲响那口早已不复存在的破钟了,大伙浑身憋足了的劲,没地方使去,生怕力气会白白浪费掉。所以,东方刚一破晓,大伙就三五成群地扑到庄稼地里,他们抢着用锹挖,用木榔头砸,用耙子耙,再用柳条抹子抹了又抹,把地里最小的指头蛋大小的土坷拉都磨得粉碎了,他们像抚摩心爱的女人那样全神贯注不知疲倦。

这种时候,大伙好像萌生了一种全新的思想意识,那就是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不仅仅是在为集体出力,而更多是为了他们自己。大伙因为全身心地投入到久违了的农活中去,从而真正感受到了劳动给人们带来的全新而又单纯的快乐。庄稼人天生下来就是种地劳作的,只有跟土地长时间亲密接触着,大伙才不会感到空虚和寂寞。

地头时不时会笼起了一条条朦胧的烟带,悬浮在半空中,看去白茫茫的,久久不肯散去。那烟尘却一点儿也不呛人,新翻起来的泥土,透着一股子甜丝丝温润润的舒爽气息,顺着人的鼻孔毛毛虫一样,嬉皮笑脸地钻进气管,却又不长驱直入,而是在气管里稍作停留,像是故意招惹人的注意力,然后才慢悠悠地深入到肺里,把泥土最浓郁最本原的芬芳之气,传递给身体里所有能感知到的器官和细胞。再由这些器官和细胞作出一个综合性的评价,由内向外,通过每一条神经、每一根血脉、每一只毛孔和每一次深呼吸,把它们所共同感知到的春天和土地的气息反刍一样,全部粘贴在一张张因劳作而涨得通红发烫的脸颊上。土地一旦目睹了一张张这样灿烂的笑脸,就会不由地更加心旷神怡,顷刻之间,漫川遍野都吐露出一派昂然的青绿和生机。

这时候日头也跟鲤鱼跳龙门一样,从地平线上噌地一下跃出来,赤红着脸蛋,喘着热乎乎的粗气,像愣头青见到自己心仪的女子那样,有些战战兢兢,又有些毛手毛脚,不知所措了。一旦日头蹲在东边的树林上空,大胆的阳光一下子就把春天里一副副忙碌的脊背晒得发软泛白了。一眼望过去,犹如一片片云朵擦着地皮子静静浮动着。还有那些好看的彩色云团,这儿一朵,那儿一朵,红的、黄的、绿的、紫的和蓝的……眼睛根本看不过来,遍地都是!

可等人再仔细一瞧,根本不是什么彩色的云团,那是我们村女人头上系着的棉围巾,还有她们身上穿着的漂亮的花布衣裳。这些颜色好看的春装,在箱子底埋压了很久很久了,以至于穿在身上时,连她们自己都觉得非常别扭,生怕别人看到,生怕别人会取笑,心里却似乎又盼想着别人能多看两眼才好。女人们复杂的心情,一时半会儿根本就说不清楚的。没有人能猜得透女人的心思,就像从来也没有一个人能想明白,脚下的这片神奇的土地会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土地同女人一样,永远都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博大精深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