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磨难(第7/14页)
串串的脸上有些哀悼和伤感,此刻静谧在四周的气息有点异样,让她忽然感到忐忑不安了,但她太年轻了,对未来的一切却毫无预见。串串看见红亮跪在地上,双手合十,眼睛微微闭着,两行泪珠扑闪闪滑过面颊。串串还发现,红亮的嘴里一直念诵着什么,那种连续不断的奇妙的语音如同来自另外一个未知的世界,低回,清澈,沉静如水。串串心里更加的不安,以为军刺的死刺激了红亮,让他变得有些不太正常了,她走过去想把红亮从地上拉起来,好好劝劝他。红亮却连眼睛也没有睁,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说:
“你快回去吧,我要好好超度超度它。”
当时,串串的确听到了“超度”这个对她来说非常深奥的词,她犹豫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留下也无能为力,她帮不了他的忙,最后只好悄悄转身离开了。
就这样,红亮一个人跪在暮色微合的孤清清的院子里,捻土为炉,插草作香,用他不久前从庙里师傅那里学来的几句经文,给军刺做了最简单的祷告和祭奠。在长时间默默的念诵声中,红亮虔诚的超度和祈祷着,他由军刺联想到军刺的主人——那个罹难的老爷爷,再到心甘情愿为寺庙牺牲自己而遭焚烧之灾的老师傅,这些面孔接二连三地在他眼前浮现,也包括已故去的生父,所有这些人在红亮的心里从来也没有像此刻这样清晰可辨。以至于红亮在某一瞬间,忽然感受到了娘亲的存在——事实上红亮根本不知道娘亲一丝一毫的模样——但这一刻他却真实地感受到了,娘亲好像就站在自己身旁,用慈蔼的目光潮湿地看着他,用世上最亲切朴实的语言跟他说话问这问那。就连娘亲呼出的气息也是真实可感的,那么温暖而又轻柔,让他觉得无比幸福。他仿佛又回到最初的时候,他懵懵懂懂地在娘亲的羊水里游来游去——这是他打生下来至今最强烈的一次感念。
红亮一直不敢睁开自己的眼睛,他想这也许就是佛法的力量无所不在——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接下来他平生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娘亲的模样——她很瘦,个子也不高,额头上有细密的皱纹,两只手不知所措地在胸前上一动一动,脊背因过早背负了生活的沉重,而无奈地向里佝偻着,洗得发白的大襟衣裳上扎着一条粗布围裙,像刚刚从伙房里走出来,慈祥的目光被烟火熏得湿漉漉的,又似刚刚痛哭过一场——红亮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人,可他一眼就认出来她就是自己的娘——他觉得自己就像趴在一口很深的水井前,目光通过幽深阴暗的井口,一直探伸到最底下的水面,娘亲的模样就映在镜子般的水上。可那影像忽然摇晃起来,是自己的泪水不经意间滴滑下去,落在了娘亲的脸上,母子泪水重合,水面顿时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近在咫尺的娘亲,倏忽又不见了。
等红亮鼓足勇气睁开双眼时,四周早已一片漆黑。红亮依稀又听见,娘正站在村子的某个地方,深情呼唤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那声音听起来仿佛又远在天边。红亮早已泪流满面了,他的嘴唇哆嗦着,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
“娘——”
这是从出生到现在,他第一次那么深情地呼唤,尽管没有一个人能听得见。但他坚信,此时此刻,此情此境,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听到,娘在天有灵,她一定会!
不知不觉,夜色已将小院子和天空完全拢合了,四周变得一片寂静,深黯的空气中流动着桃花特有的甜丝丝的芬芳——那是一种苦尽甘来的味道。街巷深处笃笃笃地传来一阵敲击声,起初非常细碎,渐渐地就明晰了,同样是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一下一下一路朝这里敲打过来。
红亮静静地跪在军刺坟前听着,耳边仿佛又回荡起庙里的一百零八下晨钟,每一声都重重地敲击心灵深处。还没有等红亮从地上站起来,有个颠颠的身影已在院子当间气吁吁地停下来。红亮疑惑地回头看时,黑影正在冲他微微点头致意,这个不速之客满身都是仆仆的风尘。一时间红亮惊喜得热泪盈眶,他像兔子一样从地上蹦起来。
二十三
屠户三炮是在傍晚以后,悄悄地摸索到秀明家里的。
这个不久前刚被打折了一条腿的男人,一副穷途末路的样子。
三炮在我们羊角村已经没有丝毫立足之地了,在他兴师动众拆除老屋准备大兴土木扩建新宅的时候,他一点儿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走到这步田地,有朝一日自己的处境要悲惨到睡在廖天地里。如今一切都化为乌有了——连同他那些疯狂的美梦:糜子寻了短见,串串跟了秀明,老宅院彻底变成一片废墟,三炮把自己好端端的一条腿也搭进去了。现在他成了丧家之犬,整天孤魂野鬼样四处游荡风餐露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