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磨难(第8/14页)
三炮手里拄着一根弯树棍,那条瘸腿在后面一拖一拉的,好像凭空多出的一条大尾巴,但他已经没有过去那种凶巴巴的恶狼相了,前番遭遇让他彻底变得乖戾而又猥琐了。三炮见到秀明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一副羞于见人的样子。
秀明只抬头望了一眼这个蓬头垢面的叫花子,因为天色暗了,她当是上门要饭的讨吃,二话不说走进伙房,从小笸箩里翻出一块硬饽饽,随手递给了他。秀明转身时说了句:
“拿上走吧,天快黑了,不走就看不见路了。”
三炮这时才小声喊出了秀明的名字,那声音跟蚊子差不多少。
“秀明,是——我。”
秀明已经转过身往屋走了,听到后面的人在喊她,才猛然间意识到,他根本不是来要饭的。
“三——炮?你又来这干啥?”
秀明疑惑地盯着三炮那张脏兮兮胡子拉茬的脸——这张脸再也看不到往日的傲慢和盛气凌人,剩下的只有龌龊的黑瘦和绝望的憔悴。
“你走吧!”
“秀明你别怕,我没啥恶意……真的……我就想走前再看一眼……娃娃。”
三炮单腿僵立在原地,身体不时地前摆或后晃,一直拖在他后面的那条腿暂时离开了地面,倒是拄在手里的那根棍子虽然弯曲着,却实实在在替他吃着劲呢。
“三炮你这是要到哪儿去?”
“谁知道呢,走到哪算哪喽,唉!”
“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
“唉……不说那些,不说那些了……串串这娃还乖吧。”
“三炮你听我的,还是快点走吧,那丫头怕不想再见你了。”
这次,三炮没有再往下说。他稍微顿了顿,然后慢吞吞地转过身去,树棍子在脚下一戳一戳地,整个身体笨拙地朝院门方向挪移。挪了没两步,又木讷地回转头,曾经黑塔一样魁伟的身体,此刻一阵哆嗦,整个人矮得不成比例了。
秀明目睹了整个过程,内心感到一片茫然:眼前的这个男人像是从外太空赶来的,他的一切都让人感到突兀而又陌生;他曾经在这里折腾出的所有惊天动地的声响,都变得虚幻和不真实起来;他是那么绝情地抛弃了自己的婆姨和养女,一门心思要重归故园;他又是那么不择手段地在羊角村干出一桩桩令人发指的荒唐事;但他最终却又如此狼狈和无奈地出现在她面前了。
秀明猛地回过神,转身跑回屋去,从柜子里拿出五块钱(就是矿上给广种的那些抚恤金里的钱),然后又快步撵了出去。三炮还没有走远——以前他走路大步流星的,手里老提着个沉甸甸的筐子,筐子里面是杀猪用的各种长短刀具,走起路来那些东西会哗啷哗啷叫个不停——正在前面的街巷上一颠一抖地移动着,远远看去,像一只单腿怪物在地上艰难地跳弹。
秀明追上去把钱硬塞进三炮的手里。
三炮捏住,呆呆地看了看手里的钱卷儿,又惶惑地看了看眼前的秀明,突然把头低垂下来,将脸撇向一边,半天也没再吭一声。
秀明正要回去,串串身上挟着一股风从家里跑来了。
串串一喘一喘地站在秀明和三炮中间,她那已经开始悄悄发育的胸脯不停起伏着,那里面揣着一对战战兢兢受了惊恐的小兔子,又像是伺机待发的两枚复仇的子弹。
秀明一惊,她注意到,串串的目光很坚硬地扫在三炮那张表情痛苦的黑脸上,决绝而又愤怒。这种感觉让秀明非常难过,她不知道时间会不会抚平那些伤痕。
突然,串串一把就从三炮的手里把那五块钱夺了回来。她甚至没有忘记把那块硬硬的饽饽也一起拿回来。
“不给他!为啥要给他?给了他还不如给了那些老讨吃,给了狗呢!”
没等秀明作出任何反应,串串一下就拉起她的胳膊往回走了。
秀明觉得胳膊那里被串串捏疼了,有种火辣辣的感觉。
“姨咱们回家吧,他就是饿死穷死,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秀明听见串串坚决而不容置疑的声音里,忽然带出了颤颤的哭腔,很难过很揪心,迫不得已的那种,好像随时都可能要大哭一场了。
这种时候,她只能尊重串串的意见,而别无选择。她不想让娃娃再难过,就跟着串串一起往回走。其实,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失去她,今生今世她失去的东西已经太多太多了。
过了一会儿,秀明再度偷偷回过头,朝身后张望的时候,隐约看见一只渐渐消失的虚点,在悄然降临的夜色中一晃一晃。
经过我们村队部那排空荡荡的房子时,三炮禁不住停下脚步,拄着棍子朝里面出神地望了望。
门和窗都被砸坏了,都处都露出龇牙咧嘴的痕迹。月光静静地落在屋里的灰尘上,发出一层淡蓝色的光芒,接近于湖水的颜色,让一切在今夜充满了神秘而又伤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