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磨难(第6/14页)

就在昨天傍晚,军刺突然神秘地失踪了。红亮回忆说,他事先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因为他一直痴迷于那些经书。等红亮发现狗不在家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那阵距离军刺跑出去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红亮后来是顺着一阵狗叫声,一路找过去的。

红亮觉得自己跑得愈快,那狗的叫声就愈凄厉,一声紧似一声,听起来简直痛不欲生。红亮的脚下便生了风,傍晚升起的炊烟袅袅飘移过来,红亮被一团团烟雾包围着。那些烟雾倏忽又散去,牲畜的气息、粪便的气息、青草的气息和面条煮进锅里的气息,还有另一种湿热腥臊的不为他所知的野性味道,都掺和在一起向他扑面而来,让人惴惴难安。红亮听到狗的叫声在这谜团一样的空气中,突然变得歇斯底里。

等红亮终于循着声音赶过去,那里已有一大圈人正围着什么看热闹呢。红亮听见有几人正在里面嬉笑着议论:

“狗日的虎大,这回他家的母狗怕是要给他下几个带把子的狗崽子喽!”

“这条招骚的母狗会偷哩,恋上外面的野汉子了!”

“虎大家的狗比虎大老婆强百倍哟!”

“强不强的那得看公狗的家伙有没有用……嘿嘿。”

红亮好不容易才挤进人堆里,却一眼就看见两条狗屁股紧挨着屁股被人们围在当间,它们俩很像是在进行一场别开生面的拔河比赛,在人们的嬉笑与恐吓声中,两条狗都试图立刻夺路逃奔,可它们愈是拼命挣扎,就愈加连接得紧密了,看上去它们更像是某种天生的连体怪物。其中一条正是他带回家的军刺!红亮一眼就认出它来了,它比那条灰头土脸的母狗大出好几倍,显得极不协调,可它们俩却鬼使神差地联结在一起了。红亮发现这条曾经勇猛异常的牧羊狗,已在喧嚣的人潮中变得焦躁而又惶遽,仿佛一匹奔腾中的野马,看到了眼前骤然而起的熊熊烈火,喉咙里汪汪叫着,焦虑而又不知所措。

就在那时,站在最里面的七八个年轻人,突然高高举起了他们手里的铁锹——坚硬的锹头已经抡到了半空中,锹刃雪亮地落向那两条狗的脊梁,狗的脊椎骨被砍断时的声音脆如破竹——咔嚓咔嚓。

我们村那些开镰帮的年轻人,他们几乎是每砍一下,就要喊一声响亮的口号:

“挖断毒苗!嗨球!”

“铲草除根!嗨球!”

“捍卫成果!嗨球!”

“坚守阵地!嗨球!”

……

“呼哦嗨球!”

围观的人群顿时变成了欢乐的海洋,他们始终在欢呼雀跃,一个个激情澎湃,不由自主地跟着那几个挥动铁锹的年轻人振臂高呼起来。人们都要高兴得发狂,这条来自外乡体形巨大的恶狗终于被除掉了,从此人们可以高枕无忧,再也不必担心这条狗会从某个黑暗的角落里猛扑出来。

那一瞬间,红亮仿佛听到了木闸被洪水骤然冲泻的声音,听到一阵急促而凄厉的惨叫,听到奄奄一息的呜呜声。随即,他的耳朵里变得一片漆黑,两只耳朵跟随着那种可怕的咔嚓声,像一对怪鸟一样,呼扇着失去羽毛的翅膀飞走了。红亮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热血在眼前奔涌出来。不,血是滋出来的,空气中立刻浮悬着一股气血的芳香和腥热。

从昨晚把军刺抱回家来,一直到现在,红亮都很固执地坐在地上把狗的尸体抱在自己怀里,他似乎坚信这样做,也许军刺能起死回生。而此时,串串看见红亮的一只手始终轻轻托着狗的下颌。看上去,军刺就像枕着红亮的手睡熟了。串串依稀听见红亮自言自语。

“都怪我都怪我,早知道不该带你回来呀!”

“我的好军刺……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

这样喃喃地不知低语了多久,红亮才开始在院子里的一棵桃树下挖坑,新鲜的泥土渐渐地在他的脚底下堆积起来,很快堆成一座小山,土里散发出一种跟麦子一样浓郁的气味,让串串的心情更加潮湿而又迷惑。坑挖好之后,他又转身回屋,将不久前从外面带回来的那个青石物件找出来,然后平平稳稳地放进土坑里,就像在安放一件重要的遗物。在把军刺最后放进土坑前的一瞬间,红亮终于忍不住扑在军刺身上哭了起来——狗身上的血迹早已板结了,上面沾上了一层新鲜的泥土,看上去不那么怕人了,最后,狗安详地躺在红亮为它亲手挖好的土坑里。

那一刻,串串的眼里也涌出了泪水。串串一直试图想对红亮说些什么的,可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口。串串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那个刚刚从院子里隆起的小坟丘,以及在暮色中开得很绚丽的桃花。串串鼻孔一阵发涩,那些桃花香得有些忧伤,偶尔有几只花瓣从枝头坠落下来,也是那么无声又无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