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队长(第9/28页)
“你回去睡个好觉吧,我给你收拾这烂摊子。”
苟文书没有应声,跟没有听明白对方的话似的。他像一条胆怯的老狗,乖戾地夹起尾巴逃跑了。这种时候,他确实跑得比狗都快。
这些日子牛香总是疑神疑鬼的,她只要一出门去,就会觉得身后一直有个人跟着她。通常是,牛香走多快,那个人就跟多快;等牛香稍稍慢下来,跟在她后面的人也好像有意地放慢了脚步。
牛香怕得开始发抖,以为是自己的那个死鬼男人跑来吓唬她的。她强装镇定,头也不敢回一下,拔腿拼命跑。慌不择途,跑着跑着,绕来绕去,离家的方向就越来越远了。牛香回头再朝身后望,又什么也没有。牛香站住,手掌搭在胸口上,稳了稳心神。然后转过身,又沿着原路返回。可是,没走几步,身后又传来刚才那种可怕的吧嗒吧嗒的脚步声。
这次,牛香没有放开跑。她故意加快脚步紧走一会儿,突然一拧身朝后看。还是什么也没有看见。路上青白白的,有冷冷的一片月光在上面晃动,路像羊肠子一样往前延伸。两旁的树都呆头呆脑,螃蟹爪子一样在青灰色的夜空中伸展开粗粗细细的黑色枝条。牛香不由笑了一下。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质了,不过是自己吓唬自己,哪来的什么东西跟在身后?分明都是心理作用。
但是,奇怪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因为一不留神,牛香脚下被什么东西给绊住了,身子趔趄着软软地倒在地上。她在地上趴了一下,就果断地翻身坐起来,摸一摸身上,哪点也不痛,刚才摔得一点儿也不重。可手心里却有种凉丝丝黏糊糊的感觉,拿到眼睛跟前,借着从树梢上倾泻下来的月光仔细一瞧,两只手掌上都沾上了发黑发亮的一层东西,再凑近鼻孔一闻,天神啊!血,腥蚝蚝甜腻腻的血腥味,一下子爬进她鼻孔里。
牛香感到非常奇怪,自己明明哪也没摔疼,怎么会有血呢?正想着,就听见地上发出了断断续续的痛苦的呻吟。这次,牛香真的快给吓懵过去了。她来不及细想,赶紧拔腿就要跑开。可她一点儿也跑不动,两只腿脚被什么东西捆住了似的,情急中一低头,却见脚下躺着一摊软乎乎的东西,缩成一个圆团,像是刚从一只咸菜坛子里捞出来的。过了一会儿,地上的东西才慢慢地舒展开了,竟是一个人,手脚在微微动着,脸朝下,看不清是谁,只是觉得有一双若有若无的手拽着自己的脚脖子。
牛香反倒镇静下来。这至少说明刚才绊倒自己的并不是什么石头砖块,也不是什么怕人的东西,而是这个横卧在路上的可怜的人儿,自己手掌心粘到的血也就有了出处。牛香不再多想,赶快蹲下来把趴地上的人给搀扶起来。直到这时,牛香才知道地上的人原来是个老婆子,头发也灰白了,瘦削的脸颊和皱巴巴的额头上有发黑发亮的一层血迹,血把脸面污染得无法辨认了。看来也是刚刚摔倒不长时间,血还滴滴答答往下流呢。
牛香朝四周看了一下,就从容地把老婆子扶到了路边,让她背靠着一棵树,慢慢坐下来,自己就地从路上掬来一捧黄土面,把里面的柴草颗粒拣出来,给老婆子轻轻地敷到摔破的额头上。血顿时就止住了。老婆子又呻唤了一阵,才慢慢地睁开眼来。等她一开口说话,牛香才终于听出来,她就是死了没多久的秀明的婆婆。
不可思议的是,牛香竟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仿佛她们俩事先约好了今晚要在这里见上一面似的,她热切地握住老婆子的手——那只手还温热着,但皮肤变得跟刚刚晾干的玉米皮一样又薄又脆,皱褶间生出青褐色的老茧。牛香的目光始终带着对亡人的敬畏和无限的愧疚落在老人的脸上。老婆子也伸出另一只手爱惜地搭在牛香手上,眼神里充满了慈祥和感激的光芒。这样一来,她们俩的四只手就完全重叠在一起,显得亲密无间。
秀明的婆婆说:“今儿是十五,月亮圆溜溜的,他们让我回来再看上最后一眼,看完了就回去。”
牛香静静地听着,觉得这种感觉已经久违了,就像远嫁多年的闺女突然回到娘家,守在老娘亲膝下聆听老人絮絮叨叨唠着家常。
秀明婆婆说:“我的阳寿还没尽呢,他们说我应该活到八十四岁才对,可我那老头子非要催着让我过去,说他一个人在那边孤得很。我走那天刚好七十三,是个硬槛儿。我今儿回来是想把自己剩下的十年阳寿给这边的人留下,我带在身上就糟蹋了,怪可惜的,我都想好了,谁把我这老不死的从地上扶起来,我就给谁。”
牛香不无惭愧地说:“那我可不能要,你还是留给秀明吧。”
秀明婆婆叹了口气:“唉,凡事都要讲个缘分,秀明那娃娃命薄,天造下是受苦受难的,多十年阳寿就要多遭十年罪,我老婆子不忍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