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自由热带稀树草原与第九王国(第11/26页)

伴随着铺着漆布的餐桌,沉湎在神话里的惊奇和不安很快就让位于一张报纸的头版头条(通过另外一种语言,再也没有了掩饰),一个地下蓄水池,上面有一块牌子提醒你,在那次世界大战中,这个井状空间曾经是抵抗战士的秘密电台所在地。尽管如此,喀斯特连同失踪的哥哥一起,就是这个叙述的动机。可话说回来,难道一个地方是可以叙述的吗?

早在孩童时,喀斯特虹吸管流一开始就被弄错了。我从小就把哥哥的果园所在的那片碗状凹地当成了一个灰岩坑,因为它是再也明显不过的喀斯特地貌。就是因为有了它,才使得我们这片不起眼的雅恩费尔德平原引人注意了;多布拉瓦森林里的几个弹坑正好够垃圾坑的大小,德拉瓦河如此深深地隐藏着,流动在特罗格峡谷里,既不能行船,也不能载舟(最多不过是游击队员当年划着双把大木盆夜间渡过)。而在林肯山村里,肯定没有一个人曾经意识到生活在一条真正的、十分重要的河边上。这片平地上的凹地是我们这里惟一值得一看的东西,不是因为其形状,而是其独一无二性:这位学生自豪地心想着,这儿如此远在喀斯特北面,像那儿不计其数的地方一样,也有一个地下岩洞塌陷了,土壤从上面垮下去了,从而形成了这片肥沃的碗状土地。在我孩童的心灵里,凡是曾经发生过事情的地方,将来还会发生事情,完全另外的事情。而我望着这片被信以为真的灰岩坑的目光,既是期待的,同时又是畏惧的。

后来,当我受到那位(地理和历史)老师的启发时,这表象,这多年的表象早就根深蒂固了。如果说我有一个想往异地的目标的话,那就是喀斯特。与此同时,除了光秃秃的岩石镶嵌在其中,密密麻麻,除了一个个灰岩坑,坑底尽是红土,我对它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概念。在我的回忆中,有一次,那个半大不小的家伙坐在家里的窗台上,神往那群山之后不为人所知的海滨高原时号啕大哭起来,那样猛烈,这哭声和孩子有时候的哭叫不一样,拥有一种惊叫的力量:我现在认识到,那是他未被问及,自觉自愿地从自身发出的最初的东西——他第一句自己的话。

又是那个老师,我现在从他那里继承来这个方法,为我叙述喀斯特的努力开个头(虽然与当年在窗台上的恸哭相应,在我的心里,有一个单纯的“噢,被加上翅膀的岩石!”的声音)。他虽然用一声惊呼开始了他心爱的历史,即玛雅人的历史,但不是从历史事件,而是从地下的演变而来的。他认为,一个民族的历史是由于土地特性预先确定的,只有当土地一同参与到每个阶段时,才可能有规律地叙述;惟一真实的历史撰写必须始终和地理研究同时来进行。他甚至敢于单从一个国家的各种地貌中来判定一个民族的循环,能不能在那儿居住的人群中形成循环以及民族。玛雅人的国家尤卡坦半岛也是喀斯特,一片塌陷的灰岩平地。然而与这个喀斯特,也就是“喀斯特鼻祖”的里雅斯特海湾的高原不同,世界上所有可以相比的地貌或许都从这里获得了自己的名称,是它的“翻转形式”:在地中海之上的地区,到处都是岩灰坑。而在热带地区都会翻转向上形成塔形和锥形地貌。在欧洲这样的地方,少得可怜的雨水以及从大陆腹地流过来的河水被多缝的灰岩就地吞没了。而中美洲地区充沛的雨水则又从岩石孔里冒出来了,甚至成了海滨之前的淡水井,含盐的大西洋中的淡水井,而玛雅人当年就是划着小船出去汲水的。

所以,按照这位老师的学说,生活在原始喀斯特的人无疑就是玛雅人“翻转的民族”。他们不是去田间劳作要下到灰岩坑里,而不是攀上梯田吗?他们的圣地不就清清楚楚地展现在那光秃秃的山包上,而不是掩藏在原始森林里吗?对他们来说,岩洞不就是他们的庇护所,而玛雅人则把人当作祭品呈献在其中吗?他们所有的建筑物——不仅是庙宇,也包括偏远的田间小屋——不就是用坚硬的石头,而不是用木头和玉米叶子建造的吗?无论是主建筑还是鸡舍,是门槛还是屋顶,是这儿还是那儿,甚至连排水管也不例外。

尽管如此,在我的记忆里,那些从田间小道上走向汽车的人和那个招待我的、非常肥胖的女人以及所有跟随她的人变成了一群印第安人。这些人是一个民族吗?是斯洛文尼亚人还是意大利人,这在我看来,无论如何不是他们的主要特征。可要成为一个独立的民族,这些喀斯特人就太少了,尽管他们拥有广阔的疆土和数以百计的村庄。或者也许他们是许许多多的人:无论怎么说,我向来只是看到他们要么单枪匹马,要么三三两两。如果说有许多人在一起,最多不过在教堂里,在汽车里和火车上,以及某个喀斯特影院里。要么一个人站在公墓里;要么一个或者两个(通常是夫妇二人)在自己的灰岩坑下面耙地;要么三个一堆(通常是老兵)坐在石头酒店里玩牌。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们同桌吃饭,或者形成一个圈子,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举行集会。虽然这里也不缺少铁托像,可我觉得,仿佛在这片高原上,无论是国家权力还是政治制度,仅仅是形式上的东西而已。在这片不毛之地上,可利用的面积真的是那样稀少和碎小,集体压根儿就行不通的:在灰岩坑底,田块就一棵苹果树的影子大小,远离村庄,只能被单个人占用。那么自然要问,为什么托尔敏的那次农民起义也蔓延到了喀斯特呢?他们在这里不再仅仅为了那“古老的权利”,而是喊着“我们不要什么权利,我们要的是战争,而且整个国家都会加入到我们的行列里”这个口号,为“最终的解放”而战斗。为什么在后来几个世纪里,这里建立的学校比别的地方都要多呢?为什么我在想像着,那个沃凯因的服务员和那个维帕瓦的士兵走在一群无特征的人堆里,相互立刻就会认得出来,哪怕只是瞥上一眼都会作为从家乡高原上溃逃到这里的人相互致以问候呢?在那里,地球依然是个圆盘,而不是新时期的球体。尽管如此:在喀斯特,我没有遇到一个独立的民族(连同循环),相反只是一群对他们来说四面八方不是“下面”就是“外面”的居民,共同概念和地方意识相当于一个世界城市的意识,从村庄到村庄的区别与那儿各个城区之间的一模一样(在哥哥的词典里,整个斯洛文尼亚的喀斯特拥有最多的语言发源地),只是每个城区独立存在,离下一个步行个把钟头远,坐落在真空地带里,而且没有一个城区叫做贫民区、市民区或者富人区:个个城区都通公路,几乎没有一条有名字,同样都是上坡,城南边,也许在高处教堂前长着一棵雪松,替代了城北边那棵栗子树,而城西边,也许在阵亡烈士纪念碑上多了一个意大利名字。无论是临时住处还是别墅都是不可想像的。那惟一的城堡坐落在圆圆的山顶上,孤寂,衰落,像一座荒漠城堡。它是由威尼斯人建造的。他们像之前的罗马人一样,把喀斯特的树都砍光了,用来给他们造船,这样才造就了这吞没流水的灰岩地区。在这从前单调和一望无边的氛围中,那些被锯成弧形的首领帝国的山巅成了与之格格不入的多余的修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