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自由热带稀树草原与第九王国(第10/26页)
我们俩走出酒店,我又跟在他后面,两人站在空空如也的广场上。广场另一边围着一排帝国时期的石质地灵雕像。两人看着沥青地面,我们的祖国,又仰望着月亮,我们的家畜,再望向什么都没有的一旁。噢,斯洛文尼亚语,还有什么更活生生的语言呢?对二人的所作所为来说,它拥有一个特别的表达形式,就是双数形式;其间也在这里濒临消失了;惟独在文字里常用!
我们沿着河绕道去兵营里。这时,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在一片沙滩前,我看到的不是那个士兵,而只是他系着鞋带的鞋子留下的印记,在这地上纵横交错,一个印记多次盖着另一个,所有的印记都模糊不清了,边上满是泥团。看样子,仿佛在这个圈里刚刚发生过一场生死角斗。
在兵营一扇窗前,我才又看见他了。他站在黑暗里,可是我认得出他的身影。他手里拿着一个圆东西,可能是个苹果,或者也可能是一块准备投掷的石头。当他抽起烟时,瞬间显现出了那张如此熟悉而又可怕的面孔。像在旅途中一样,我又一次感受着那双审视的眼睛。然而,我同时又想起了一个什么都不愿意发现的探询者的眼睛,取而代之的是,让熟悉的东西变得陌生;巡视着那陌生的东西的范围,并且使之扩展蔓延。
那是一个温暖静谧的夜晚,我发现那儿停着一辆车,车门敞开着,顺便就钻进去了。我伸展四肢躺在最后一排长座上,拿海员背包当枕头。起初并不舒服,过了一阵子,这就是我容身的地方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入睡。汽车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仿佛立刻就要开动似的。月亮映照在我紧闭的眼睛上,刺眼得就像探照灯一样。我想到了秋天和服兵役的日子,一下子觉得和现在不一样了,可以想像了。一生中的所有努力,我都是独自付出的。而且我向来就是这样,过后又缓过气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人是不可能满意地回顾自己的。可对那些士兵来说,我这样想像着,在共同翻越过一座山脉或者架设起一座桥梁以后,才会使另一个确信这些事实,就是因为他们作为团体,躺在路边什么地方,个个都同样筋疲力尽。我想使自己筋疲力尽,一再如此。我已经不再是乡民了,也没有成为工人,所以,精疲力竭是我惟一的自我辩护。
然后,我在思考着服兵役资格考试之后的那个讲话,是一个从边防城市专门赶过来的训练军官讲给这些乡村小伙子听的。这个军官晃动着脚跟,拳头敲击着讲桌,目光凝视着远方,并且在那里觉察到了英雄墓地之间那冰冷的冻原风。他深深地吸口风,接着以独一无二没完没了的吼叫声把它又灌进站在自己脚跟前一伙懦夫和胆小鬼的耳朵里。随之,伴随着破锣似的吼叫,他发出了最后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挑战——“任何美好的死亡都比不上战死在沙场上!”——在共同唱了一再为歌词而冷场的国歌以后,他收起脚后跟,用手背轻轻地拍了拍额头,穿过一个活门,急急忙忙地回到自己的地狱里。对这个年轻的菲利普·柯巴尔来说,这是第一次遇上了一个疯子和对公众有危险的人。相反,在他的同龄人眼里,却是一个自然而然的事件。也许直到今日,他们依然惟命是从地臣服于他,就像当年在那个专为一次讲话遮得昏暗的区首府“多功能厅”里时一样。不过,这次对孤独的经历,不也同时放射出了解放的光芒吗?
这个躺在汽车里的人,最后看见自己面前有一个海峡,并且已经进入战时状态了。除了两个岗哨外,这个世界上连一个人也没有,一个在海峡这边,一个在海峡那边,两个都远在外水域里,人人都站在一个狭小的、在海浪里晃来晃去的圆盘上,而且有一个声音说,你立刻就会感受到,为什么战争会是惟一实际的东西。
等我醒来时,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没有恐惧,只是陶醉。汽车停下了,然而是一个陌生的、色彩异样的地方。刚才还发着红光的月亮变成了一个淡色的白日月亮,是天空上惟一的云朵,圆圆的,小小的,与又圆又小的太阳正好相对。我不知道自己怎样从一个地方到了另一个地方,至多不过想起了离合器频繁转换和灌木条掠过车窗玻璃的响声。折合门敞开着,一下车,我碰到了司机,他从容地——现在说起这一切来,只会像童话一样——向我说了一声早晨好,并且让这个似曾相识的小伙子来共享他的早点。
汽车停在空旷的路段上,不过有一条田间小道通往一个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的村子里。然后,乘车的人们也从那里走过来,大家都一下子出现了,像从同一个家出来似的。这里想必就是始发点。他们编队移动着,穿得像是外出什么地方去上班。其中有一个警察,他身着制服,走在其他人一旁,充当着元帅角色。他们刚一上车,离开视线,那村子看上去就没有人烟了,犹如打眼看上去时一样,一座脱离了历史的浅灰色的石头纪念碑,一座周边地区空荡和多风的纪念碑。我一走进里面时,当然听到了收音机声,闻到了汽油味,碰到了一个丑陋得令人失望的年长女人,她把一封信投进了常见的黄色邮筒里。与此同时,她为什么非要把我当作“终于又一次回家来的那个过世的铁匠的儿子”来欢迎呢?请我坐到院里的长条椅上,四面高墙挡着凤,给我端来一盆水让我洗洗,给我缝好上衣缺失的扣子,为我织补破损的短袜——与哥哥不同,我压根儿就不会爱惜自己的东西。一件衬衣,他穿上十年还像新的,而我刚穿上一天就扯破了——,给我看她女儿的照片,让我住在她家里呢?仿佛童话规则就这样,我一个问题也没提,既不问这个地方的名字,也不问这个虚幻而自由的王国的名字。我在梦里越过了这王国的边界,之前有过渡,而之后就没有了。到了这里,与在路上截然不同,我觉得没有什么东西是不熟悉的,所以我也明白自己已经到了喀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