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9/25页)

三月九日早晨,我在草野家附近的车站走廊上等着草野家的人。我清楚地看到了与铁路相隔的一排商店由于强制疏散而被捣毁的景象。它以新鲜的嘎巴嘎巴声,撕破了早春的清冽空气。有时从被拆毁的房子还可以看到耀眼的新树皮。

早晨天气还寒冷。近几天来未听过警报的笛声。这期间,空气越来越清新,纤细地铺满了眼看着就要崩溃的兆头。大气恍如一弹就发出高雅声音的琴弦。可以说,让人感到再过几个瞬间就将达到音乐境界的、充满丰富的虚空的静寂。就连投射在阒无人影的月台上的冷淡的阳光,也震颤着一种音乐的预感似的东西。

这时,一个身穿浅蓝色大衣的少女,从对面的台阶上走了下来。她是牵着小妹妹的手,护着小妹妹一级级地沿台阶走下来的。十五六岁的大妹妹对这种慢步很不耐烦,但她自己也没有急步先行,而是故意沿着冷清清的台阶“之”字形行走。

园子好像还没有发现我。我则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我有生以来还没有见过一个标致得如此打动我的心的女性。我心潮澎湃,变得神清气爽了。我这样写,读者读来会难以相信吧。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无法区分开我对额田的姐姐那种人为的单相思与这种澎湃的心潮。因为这种严格的分析,只有在这种场合才没有理由被置之不理的。这样的话,撰写的这种行为从一开始就全部成为徒劳了。因为我所撰写的,被认为只不过是想这样撰写的欲望的产物罢了。因此,只要我自圆其说,万事就皆OK。然而,我的记忆的正确部分,却宣告同迄今的我存在若干差异。那就是悔恨。

走到剩下两三级台阶的时候,园子才发现我,她的冻得通红的水灵的脸颊绽开了微笑。她那双大眼珠、厚眼皮、似昏昏欲睡的眼睛在闪闪发光,像是想说些什么。于是,她把小妹妹交给十五六岁的妹妹之后,就以摇曳的光束似的袅娜姿态,从走廊向我跑了过来。

我看见向我跑过来的活像清晨来访的人。她并不是我从少年时代起就强行描绘出来的拥有肉体属性的女子。要是那样,我只用虚伪的期待来迎接她就可以了。使我感到为难的是,我的直感使我只有在她身上找到了另一种东西。那就是我对园子的一种不适当的深沉而朴实的感情。尽管如此,却不是卑屈的自卑感。看见园子每一瞬间都在向我靠近过来时,我被一种难以自容的悲伤侵袭了。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情。是一种仿佛震撼了我的存在的根基似的悲伤。迄今我只以孩子般的好奇心和虚伪的肉感这种人工的汞合金的感情来看女子。从最初的一瞥,我的心就被悲伤所震撼,这是从未有过如此深刻的、无法言明的、而且决不是我的伪装的一部分的悲伤。我意识到这就是悔恨。然而,有什么给我悔恨资格的罪过吗?尽管是一种明显的矛盾,但难道不是一种先于罪过的悔恨吗?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悔恨?她的身影莫非唤醒了我的这种悔恨?抑或这正是一种罪恶的预感?

——园子已经难以抗争地站在我的面前。我在发愣,让我又一遍明显地看到她点头致意。

“让你久候了吧?母亲她、祖母她(她使用了奇妙的语法,脸颊绯红了)还没有准备好,可能要晚些来。哦,请稍候一会儿(她谨慎地再说了一遍),请稍候一会儿,还不见来的话,我们就一起先到U车站好吗?”

她只结结巴巴地郑重说了这么几句后,又喘了一口气。园子是个身材修长的姑娘。她的个高齐我的额头。身子非常优雅匀称,有一双美丽的脚。她那张没有化妆的稚气的圆脸,活像一帧不懂得化妆的纯洁灵魂的肖像。她的嘴唇有点裂璺,看上去反而显出一种鲜明的色彩。

接着我们闲聊了两三句。我极力显得很快活,竭力显示自己是个机智多谋的青年。然而,我却讨厌这样的一个我。

电车好几次停在我们的身旁,尔后又发出迟缓的吱嘎吱嘎声驶走了。这车站上下车的客人并不多。每次停车的时候,我们舒服地沐浴着的阳光就被遮挡住了。可是,每次电车一开走,在我脸颊上复苏的阳光那股温暖使我感到战栗。如此炽热的阳光投在我的身上,时时刻刻、无所希求地存在我的心上,使我感到仿佛是一种不祥的预兆,譬如几分钟后突然发生空袭,我们当场被炸死的不祥的预兆。我们的心情是不值得享受这份仅有的幸福的。反过来说,我们染上了一种把仅有的幸福也认为是恩宠的恶习。这样,我同园子相对甚少言语。这种情景给予我心灵上的效果正是如此。支配着园子的东西,无疑也是相同的力量吧。

园子的祖母和母亲总不见来,等了好几班电车后,我们便乘上一班电车前往U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