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1/25页)

我和园子多亏这个机会,反而谈话更方便了。她谈到学校的事、读过的几部小说,以及有关她哥哥的情况。我有我的做法,我立即把话题引向一般的问题。这是诱惑术的第一步。我们过分亲密地交谈,以致忽视了两个妹妹,她们都折回了原来的位子上。这样一来,母亲有点为难似的笑了笑,又领着这两个起不了多大监视作用的妹妹回到了我们的身边。

这天晚上,我们一行在草野所在部队附近的M市一家旅馆下榻,已到就寝的时间了。大庭先生和我被安排在同一个房间里。

只剩下我们两人时,银行家公开披露了他的反战观点。到了昭和二十年春上,人们聚在一起就议论起反战来,我早就听腻了。他压低嗓门滔滔不绝地谈起一家大贷款户陶器公司,以弥补战祸为由,期待和平,筹划大规模生产家用陶瓷器,以及正向苏联提出和平问题等等,简直叫我受不了。我还想进一步独自思考一些事情。他那副摘下眼镜、显得肿胀的脸,隐没在熄灭了的台灯所展开的阴翳中。他单纯地发出的两三次叹息声,缓慢地传遍了整个被窝,之后就开始打鼾了。我感到裹着枕头的新毛巾扎着我发热的脸颊,落入了沉思。

剩下我独自一人的时候,阴郁的烦躁总是威胁着我,再加上今早看见园子时动摇我存在的根基的悲伤,又鲜明地重新涌上我的心头。它揭穿了今天我的一言一语、我的一举一动的虚伪。尽管断定是虚伪,但这种断定比误认为其全部都是虚伪的痛苦的臆测又算不上痛苦吧。对我来说,这种特意揭穿它的做法,不知不觉地变得安心了。这种时候,我那种对所谓人的根本条件、所谓人心的可靠组织的执拗的不安,只会把我的内省导向毫无结果的循环。别的青年会是怎样感觉呢?正常的人又会是怎样感觉呢?这种强迫观念在指责我,把我认为可靠地获得的一丁点幸福,也立即弄得七零八落了。

往常的“表演”完全化为我的组织的一部分。它已经不是表演了。这种将自己装扮成正常人的意识,侵蚀着我心中存在的本来的正常性,让我不得不一一对自己说,它只不过是被装扮了的正常性而已。反过来说,我大概渐渐成了只相信虚假的东西的人。这样的话,从一开始我就把接近园子的心,当作是虚假的。这种感情,实际上是想把它看作是真实的爱。也许这种欲望就是戴着假面具表现出来的东西吧。这样一来,说不定我已开始变成一个甚至连否定自己也无法做到的人了。

——就这样,我渐渐昏昏欲睡,平日那种不祥的,但不知怎的却很有吸引力的轰鸣,划破夜间的空气传了过来。

“那不是警报吗?”

我对银行家的易醒感到吃惊。

“啊。”

我含糊应了一声。隐约可闻的警笛声响个不停。

会客时间很早,我们一行六点就起床了。

“昨夜响警笛了吧?”

“没有呀。”

在盥洗室里互道早安时,园子板起一副严肃的脸孔否定了。回到房间以后,这成为妹妹们取笑园子的好材料。

“只有姐姐你不知道。呀,可笑极了。”小妹妹随声附和地说。

“连我都惊醒了。醒来就听见姐姐鼾声大作呢。”

“是啊。我也听见了。激烈的鼾声甚至使我连警报声也听不清楚呐。”

“瞎说。拿出证据来嘛。”——园子在我面前把脸憋得红彤彤的。

“这是弥天大谎,后果是可怕的啊。”

我只有一个妹妹。从孩提起我就向往姐妹多的热闹家庭。这种热热闹闹的半开玩笑的姐妹争吵,作为这个世界上最鲜明最实在的幸福映像,出现在我的眼里。它又唤起了我的痛苦。

早餐的话题始终谈论着一件事,那就是昨晚的警报大概是进入三月以来头一次发生的。大家都想得出这样的结论:昨晚只响警戒警报,最终没有响空袭警报,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吧。作为我来说,怎样都无所谓。我想过,假如我不在家时,我的家都被烧光、父母兄妹都被炸死,反而干净利落。我并不认为这是格外冷酷无情的空想。因为几乎每天都自然而然地发生尽想象之所能的事态,反而使我们的空想力变得贫乏了。譬如全家都被炸死这种想象,远比想象诸如银座商店陈列的成排洋酒瓶、银座夜空忽明忽灭的霓虹灯要容易得多,这是轻而易举的事。这种没有感到抵触的想象力,纵令带着多么冷酷的相貌,同心灵上的冷酷也是无缘的。这只不过是一种怠惰的不严格的精神表现罢了。

走出旅馆时的我,同昨晚独自一人时活像个悲剧演员的我,简直判若两人,早就是一副轻浮的骑士架势,想帮着提园子的行李。这也是在众人的面前故意显示一下效果的做法。这样一来,她的客气可以翻译成顾忌她的祖母和母亲的意思更多于避讳我。结果,她自己又受骗了,她理应清楚地意识到她越顾忌祖母和母亲就表明她越同我亲近。这一小小的策略奏效了。她将皮包交到我的手里之后,仿佛要申辩似的不离开我的身边了。尽管同龄的伙伴在场,园子却没有同她搭话,而只顾同我攀谈,我时不时地以一种奇妙的心情凝视着这样一个园子。在早春飞扬着尘土的逆风中,园子那近乎哀切的天真无瑕的娇滴滴的声音被吹散了。我上下晃动着披上大衣的肩膀,掂了掂她的皮包的重量。这重量好不容易才替萦绕在我内心深处的、似是来访者的内疚辩护。——刚来到市郊,祖母首先连连叫苦。银行家折回车站,似乎使出了巧妙的一手,不大一会儿就为我们一行雇来了两辆小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