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7/25页)
——这样一写,要是被认为我从她的脚领略到了肉感,那也是没法子。事实上并非如此。正如我多次说过的,关于异性的肉感,我毫无定见。最好的证据就是我不知道我有任何想看女性裸体的欲望。尽管如此,我却认真地思索着对女性的爱,通常令人讨厌的疲惫在心中扩散开,妨碍着我追踪这种“认真的思索”。这回,我认为自己是个理性的胜利者,从中找到了喜悦,乃至把自己冷漠的没有持续性的感情,比作对女性腻烦透了的男性的感情,而获得了大人似的炫耀的满足。这种心理活动犹如点心铺里的放进十个铜板就会自动滑出牛奶糖来的机器一样,固定在我的内部了。
我心想,大概人没有任何欲望也能真正爱女性。这恐怕是人类有史以来最无谋的欲求了。我自己并不知道,(这种夸张的说法,是我的天性,请原谅)这是爱的教义的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吧。因此我当然不知不觉地就相信了纯精神的观念了。看起来这与前述的情况有些许矛盾,不过我是真心实意地按事物表象那样纯粹地相信了。我常常相信的,难道不是这个对象,而是纯粹性本身吗?我发誓忠诚的,难道不是这种纯粹性吗?这是以后的问题。
有时我像是不相信纯精神的观念。这也是因为我的头脑动辄容易倾向于我缺乏这种肉感的观念,以及动辄参与大人似的病态的满足、人为的疲劳的缘故。可以说,这是因为我的不安的缘故。
终于迎来了战争的最后的一年,我二十一岁。新年伊始,我们大学的同学就被动员到M市附近的N飞机工厂参加义务劳动。百分之八十的学生当了工人,剩下的百分之二十身体虚弱的学生从事事务性的工作。我属于后者。尽管如此,经过去年的体格检查,我被列为第二乙种合格者,我担心说不定今天或明天随时都会收到征兵的命令。
这座巨大的飞机工厂位于黄尘飞扬的荒凉地方,光横向穿行就得花上半个小时,它驱使着数千名工人在劳动。我也是其中的一个,编号是四四〇九号,临时职工第九五三号。这大工厂是建立在不考虑回收资金的、神秘的生产费用之上,被擎向巨大的虚无。由是之故,每天早晨都得念诵神秘的宣誓。我不曾见过这样奇怪的工厂。动员诸如现代的科学技术、现代的经营方法、为数众多的优秀头脑的精密而合理的思维,都是为了奉献给一样东西,那就是“死亡”。这座专门生产供特攻队用的零式战斗机的大工厂,使人感到它本身在鸣动、在呻吟、在哭泣、在怒吼,活像一种阴暗的宗教。我想,倘使没有某种宗教式的夸张,也就不可能有这种庞大的机构。连董事们肥私囊,也是宗教式的。
有时,鸣空袭警报正是在宣告这种邪恶宗教的黑弥撒的时刻。
办公室气氛活跃,有人操着一口乡音说:“情报怎么啦!”这房间里没有收音机。所长室女事务员前来紧急报告:“敌数编队”等。报告时,扩音器里传出的嘶哑声,命令女学生和国民学校儿童躲避。救护人员到处分配印有“止血 时 分”的红色货签似的牌子。伤员负伤止血时,就在这牌子上填上时间,佩戴在胸前。警笛响后不到十分钟,扩音器就播出“全体转移”的命令。
事务员搂抱着重要文件包急忙跑到地下保险库。他们把文件收藏好后,旋即争先恐后地跑上地面,加入穿过广场向前奔跑的、头戴钢盔或防空头巾的群众队伍里。群众朝正门涌去。正门外面是黄土平原,一片荒凉的不毛之地。在相隔七八百米远的缓缓起伏的丘陵的松林里,挖掘了无数的防空壕。默默无言的、心情烦躁的、盲目的群众队伍,分成两路,从尘土飞扬中奔向那里。这好歹不是走向“死亡”。纵令是容易崩塌的红土小洞穴,好歹也不是走向“死亡”的方向。
有一次假日,我回到家中,夜里十一点就接到征兵令。电文称:二月十五日必须入伍。
在城市里,像我这样体格孱弱的人并不稀奇,所以父亲出主意说,在老家农村接受体格检查,这种孱弱的体格就会显得很突出,也许不会被录取。这样,我便在近畿地方的老家H县接受了体格检查。农村青年们可以十几次轻而易举地举起一草袋米,而我连齐胸都举不到,这引起了检查官的失笑。尽管如此,结果我还是被列为第二乙种合格,现在又接到了征兵令,不得不到农村粗暴的军队入伍了。母亲悲伤痛哭,父亲也十分颓丧。刚接到征兵令的时候,连我也十分难过。但是,另一方面,我希望有个快活的死,心情也就变得坦然了。然而,在前去入伍的火车上,我在工厂时得的感冒愈发严重了。自从祖父破产以来,我们在老家连一坪土地都没有了,我到达老家的亲友家里后,高烧得站都站不住。在这家人的周到的护理下,特别是喝了大量的解热剂后,药力生效了,我姑且在声势浩大的群众欢送之下,钻进了营房的门。